「書中所有的人物都是虛構的,唯一真實的是人物的精神,所以不必對號入座。只是下回走進任何一個鄉間小鎮,你知道,馬路上走著的、市場裏蹲著的、田裏頭跪著的,斗笠和包頭布蒙著的,皮膚黑到你分不出眉目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生命的輕和重、痛和快,情感負荷的低迴和動盪。」——龍應台

颱風

如果,月光照亮了開滿曲莖馬藍的山路,你發現懸崖邊坐著兩個少年,正在聊天,你會不會停下車、按下手煞,走出去,跟他們說話,問他們怎麼會來到這大武山上看滿月,坐在懸崖峭壁的邊緣,腿盪在山谷虛空之上,兩人中間的石牆上放著塑膠杯,裏面有粉紅色的飲料?

如果,那較大的一個,靦腆地說,「我是獵人。」你會不會問,「你獵甚麼?」

當他說,「山豬。」你會不會問,「獵到山豬賣給誰?」

他說,「給認識的客人」,你會不會當下就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寫在一張紙片上給他,說,「下次獵到,就來電話?」

我就這麼做了。

上車以後,按下車窗,隔著山路又對他說,「告訴我你的名字,我不接來路不明的電話。」

他說,「Galis。」

「Galis,甚麼含意?」

他不好意思地笑一下,說,「颱風。」

那個年紀看起來比颱風還小的,本來背對著山路這邊的我,一直看著月光下迷離的山谷,這時轉過臉來,是個十來歲的男孩,濃密睫毛下的眼睛又圓又亮又黑,他說,「你是老師嗎?」

一個禮拜以後,接到颱風的電話:「抓到一隻山豬。今天晚上九點,到青山遊樂場碰頭。」

我說,「好。」

可是心裏很毛。

青山遊樂場,在小鎮十里之外,荒郊曠野中,四周是杳無人煙的香蕉園和鳳梨田。香蕉樹上吊著沉沉的塑膠套袋,好像隨時會動。鳳梨田,在這季節裏長出一顆一顆鳳梨,農人為了防鳥防蟲,在每一個鳳梨的頸部圍上一圈護肩,就像日本武士的頭。開車經過時,黑影幢幢,感覺像遍地人頭、滿山凶險。

交山豬肉,為甚麼不約在部落裏有人家燈火之處,卻約到夜黑風高的晚上九點在荒郊野外一個廢棄多年的遊樂場? 而且還是我一個人赴約。

簡直就像毒品交易。

打電話給颱風,問他為甚麼。

他說,因為我們部落在山上,田間沒路燈,怕你晚上不好找。

那為甚麼約那麼晚,可不可以早一點。

「沒辦法耶,」電話上他聽起來很喘,「白天都在工地啦,晚上才回到部落。」

颱風正在一個建築工地上,電話裏可以聽見電鑽和水泥車運轉的轟轟巨響,突然想到他和大眼睛少年在懸崖上喝的粉紅色飲料。

我知道那是甚麼了。

山豬有約

既然晚上九點與山豬有約,乾脆就把這一天做為我的大武山巡山日吧。

下午就從小鎮出發,往「來義」方向行駛,大概十分鐘就到了縣道一一○和一八五號公路交叉的路口;穿過路口就進入了來義鄉,開始入山。

是很想去考「巡山員」這個工作的,想想看:每天的任務就是在山裏行走,看樹,聽鳥,觀察動物,住在草叢工寮裏,躲在樹叢裏抓偷竊樹木的「山老鼠」。還有比這個更親近大自然的工作嗎?

把甄選簡章拿來研究,一看到「術科」考試,就打消主意了。考試有兩項,先是背著一個二十公斤重的背包,九分半鐘內跑完一公里。開玩笑。

然後要實地騎上一輛一五○西西循環檔機車,在二十五公尺內由一檔換到三檔。

二十五公尺內換三檔?

算了。別提了。

一入山谷就是林邊溪。溪道極寬闊,乾涸,暴雨沖下的大石頭,被烈日凶猛曝曬出一種洪荒初始的野蠻感。沿著林邊溪東岸走一小段,到了大後部落突然北折,就是上游瓦魯斯溪了。

走在無水的溪床上,令人不安,誰知道暴雨會不會突然從天而降。我出生的這個島嶼,被我視為理所當然,但是,我真的認識它嗎?

島的形狀像香蕉,也像一片白玉蘭的葉子,葉形南北狹長,跟葉軸橫切的葉脈就很短促。如果說葉軸是高山,那麼島嶼的溪,就是這些東西走向的葉脈。夏季,天空裏的雨水約好了全部同時報到,每一條溪,就變成高懸直下的水管,一夕暴漲,像一列失速的火車,衝向大海。火山爆發般的大地能量,把山中沿路的巨木大根連同村莊部落、農田樹林、牛羊豬鴨一併掠走,混入泥漿,滾進大海。

冬天,雨水不來。溪床被夏天的暴雨撐開來寬達數里,石頭與石頭之間,白頭的蘆葦搖曳,滿目荒蕪。

沙土路旁有一個草棚,棚下一張破舊的桌子,桌子上一堆參差不齊的檸檬,排灣族老婦人嚼著檳榔、赤著腳,坐在沙土上。我停車,搭訕幾句,買了一包醜檸檬,她高興地賞了我幾粒夾了石灰的檳榔。

蜿蜒上山,到了山腰部落,停車懸崖邊,查看地形,知道眼前是排灣族佳興部落,舊稱「布勒地社」。海拔三百三十公尺,九十戶人家。佳興部落屬於排灣布曹爾亞族支群的巴武馬群。

往下眺望,層層大山環抱著一個白色的十字架,是一個山頭上的小教堂。好大氣魄,竟然拿大武山的山嵐繚繞來當禮拜的煙火。福佬和客家莊的神明,都在市井之中。屏東平原的土地上無處不是宮祠寺廟道觀道場。村頭村尾路東路西,也都有土地公和各路將軍守護。這深山部落裏的教堂,卻昂然獨立於穹蒼之下,丘壑之中。

下山時已近晚,月光盈盈灑在鳳梨田上。沿著這條老山路,在半山廢棄的石板屋那裏一個大右轉,經過幾畝田,就是約好的遊樂場了。獵人是不是已經收拾了刀子在等著……

走過一片墳場。

墳墓其實是往生者的人間小別墅,只是跟黑影幢幢的香蕉園在一起,讓我有點錯覺,彷彿別墅裏有人在走動。

到了約定的地點,青山遊樂場。

車子熄火,車窗打開,鳳梨田裏蛙聲震耳。遊樂場廣場上站著一個比房子還高的摩天輪,摩天輪旁一座巨大的龍頭馬身的動物。雲影浮動,使得高聳的摩天輪時明時暗。後山上的檳榔樹,一片黑影,在夜風裏搖動。

一種神秘的氣流使我開始信心動搖:晚上九點,荒郊野外,鬼魅似的遊樂場,全為了一隻山豬——我是不是至少……該把車門鎖上……

一輛摩托車噗噗出現在小路上,燈如鬼火,朝我過來。

鬼火接近,看見車上的臉孔,我放心了。是懸崖邊那個大眼少年。

我的車跟著他,朝部落駛去。

土石崩塌

以為只是來買一包新鮮的山豬肉,一手交錢,一手取貨,拿到就馬上回家,但是車子停妥,跟著少年徒步走進部落,入眼的,卻是一爐熊熊明火,火上一個鋁製大盆,盆裏一鍋冒著騰騰熱氣的水。幾個人蹲在地上,圍著爐灶,正在七手八腳往灶裏添柴。

一個人轉過身來,是颱風。

他丟下柴,匆匆走過來,拖出一張塑膠椅,熱情招呼,「請坐,請坐……」

所以不是一手交錢,一手取貨。水都還沒煮開,現在是晚上九點半。

然後就看見他了。◇(待續)

——節錄自《大武山下》∕

時報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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