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回想童年時代,覺得世界好像是黑暗的,腦中浮現的就是一種幽闇的畫面。童年的我彷彿活在光怪陸離的幻想世界中,天亮每每讓我有如蒙大赦之感。當輕籠庭院的霧靄在朝陽中逐漸甦醒直到大放光明,那種興奮之情真是難以言喻。我的詩中屢屢出現霧靄的意象,那是因為小時候對霧靄非常敏感,也很納悶為甚麼大人對這麼美好的東西如此無感。

大白天則無所謂,整天都在墓園中玩耍。那裏是江戶時代經過特別設計的天王寺山門,即使在今天看來還是很不錯。因為那邊茶屋家小孩是我的同學,所以更是頻頻找他玩去,其實以前那裏的茶屋是很高級的地方,出入的都是幕府將軍女眷的侍女們。

茶屋的外觀非常普通,裏面卻很豪華,空氣中同時飄蕩著檀香與奇特的麝香味。現在去墓園一看好像不怎麼樣,那時卻覺得特別寬廣,有一道土堤,草木繁茂。我小時候幾乎沒有去山林野地旅行過,所謂大自然,能想到的也就是這片墓園,而我對大自然的認識,可以說全都是在谷中的墓園培養起來的。

小時候我抽籤必中,所以常常有人請我幫忙抽。每抽必中可是有原因的:由於我對谷中的墓園了解得很透徹,只要將暗殺文部大臣森有禮的西野文太郎墓碑敲下一小片揣在懷中再去抽籤就對了。我確信只要帶著碑石碎片抽籤必中,也真是如此。

民間互助會「無盡講」幫人家抽籤中了三、四次。與父親頗有交情的牙雕師傅旭玉山(Asahi Gyokuzan)先生所起的「無盡講」會,我記得也曾幫人去抽中過。玉山先生所製作的髑髏牙雕,精細到從鼻孔穿一條線,可以從眼睛那邊再穿出來;他是個很有理財觀念的人,糾合其他雕刻家成立了「無盡講」互助會。

我讀小學的時候發生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

父親的弟子中有一位來自武州粕壁的野房儀平(Nobusa Gihei)先生,他的親戚中有一位類似「山伏」的人,懂得各式各樣的神秘法術。我整天纏著野房先生直到他答應教我一些秘法。

比方可以將燒得通紅的木炭放在手掌上搓滅。那可是火力很強的堅炭。過去小學有燒炭的暖爐,我曾當著老師的面表演給他看,把他嚇了一跳,覺得很不可思議,說「太奇怪了」,然後自己也想照著做,結果燙到不行。

我也想不通為甚麼只有我能夠這麼做。或許是因為相信自己學過秘法,一定不會被熱炭所傷,於是也就真的沒被燙傷起水泡。以前將手放入滾燙熱水中以判斷善惡的場合,倒不是因為自認正當的人相信神會附身保護,所以毫不遲疑地將手放入熱水中接受考驗,而是作惡心虛的人一開始就認輸投降的緣故。

我還跟野房學了一招赤腳走刀山。那是一般切東西的利刃,將腳底平放在刀刃上,只要不前後搖動或摩擦,即使整個體重壓上去也不會割傷。或許有個限度也說不定,但透過我自身的體驗,我敢說這樣做真的可以……

不知道為甚麼那段時期經常發生一些神秘事件:磐梯山破裂、三陸海嘯,還有地震等。天變地異頻仍,給受到驚嚇的少年的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地震發生時整個夜空突然明亮得有點異常。最近讀到專家學者所寫的書,真的是這樣,從古早以前就有這種說法。我記得那段日子我一到晚上就會抬頭看著天空。

少年時期我睡覺時會笑,大家都覺得很詭異。睡在旁邊的祖父曾將我搖醒,說我被甚麼附身了,為我作了「九字護身法」科儀。大概是從童年慢慢要進入少年時期之前身體的衝動吧!昏昏欲睡時就會這樣,自己也會被那笑聲喚醒,聽起來真的非常恐怖,身邊的家人都被嚇到。儘管置身這樣的氛圍,但過度無稽的迷信在我們家是不被容許的。

九十九里濱的初夏

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五月到十二月底,這期間的每個禮拜,我都會從東京前往九十九里濱一個名叫真龜納屋(Magamenaya)的小村落,探望我那因為精神疾病暫居在親戚家的妻子。

真龜,距離以海水浴場聞名,同時也是沙丁魚漁場的千葉縣山武 (Sanbu)郡片貝(Katakai)村南方不到四公里,一座靠海的寂寥漁村。

九十九里濱是從千葉縣銚子(Choshi)再過去的外川尖端開始,到南邊太東岬的一處海灘,沿太平洋岸綿延十幾里,幾近一直線的大弓狀曲線、毫無遮蔽,空曠且壯闊。真龜大約就在這段海岸線的正中央。

我先從兩國搭火車到大網(Oami)站,接著乘坐巴士在平坦的水田間穿行大約八公里,抵達一個名叫今泉(Imaizumi)的海岸村落。五月前後,稻田貯滿了水,四處可以看到白鷺的身影,時而三五成群,為水田增添不少日本風的畫趣。

我總在今泉交叉路口的茶店稍作休息,再轉搭開往片貝的巴士。車行不到四公里,跨越真龜川就到了真龜。村落小路朝海邊的方向,有一片黑松樹防風林。妻子寄居的親戚家,就座落在防風林裏略高的沙丘上,從和式起居間望出去是整面沙灘,越過遠處兩三棟小小漁家屋頂,可以看到九十九里濱的白色浪花,而蔚藍的太平洋就像高聳的堤岸般形成一條無邊無際的水平線,將風景分斷開來。

上午從兩國站出發,下午兩三點左右到達這個沙丘。我拿出一周份的藥、糕點,還有妻子愛吃的水果。妻子發出帶著熱情的呼吸開心地迎接我。我每每邀她沿著沙丘的防風林散步。我們在散落著小松樹的矮丘上坐下來休息。五月陽光斜射在白沙上,飽含海潮氣息的微風,掀動翠綠的松枝發出隱隱的松濤。沐浴在香甜空氣中的我陶然忘憂。五月正是松花盛開時節。黑松新芽抽長的尖端,可以看到那小小、黃色、米袋形、搖搖晃晃的雌球花。◇(待續) 

——節錄自《愛與哀愁的道程》∕大塊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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