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似的飛絮已歇,嵇康兀坐在窗前,透過窗櫺的空隙,有似箭的寒風射進來。但他卻也從那空隙裏,窺視著庭院外那片遼闊的竹林。每當七月薰風吹拂時,這裏是一片碧綠的海。在起伏的波濤下,有書聲琴韻,有爭得面紅耳赤的談辯,有醉後的囈語,偶爾也會揚起高亢激昂的呼嘯,還雜加著鍛鐵的叮噹聲……現在卻被厚厚的瑞雪覆蓋了。一陣朔風呼嘯而過,彈碎枝葉上的雪,悄悄地寂寂地跌在鬱白的雪地上,在這蒼涼單調的白色裏,除了簷下幾聲麻雀的啾啁,留下的只是亙古的沉寂。
低沉的彤雲像飄揚在塞上的旗幟,被風翻捲著,竟掀起了今年最後的黃昏。夕陽的餘暉映紅了白色的竹林,「怎麼,一年又這樣過去了!」嵇康輕輕地嘆喟著。然後他站起身,把掛在牆上許久沒有彈的琴取下來,拂了拂附在琴上的飄塵,擱在几上,踞坐著撥弄起來。「彈甚麼好呢?」他想,還是彈一闋〈廣陵散〉吧。於是他用熟練的撥刺拂滾指法,撫動著商絃和宮絃,兩根琴絃同時發出宏渾低沉的共鳴。突然他的手指在琴絃上凝住了,接著他又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想如果有阮仲容的琵琶、阮嗣宗的琴相和,再加上劉伯倫醉後唱的那段不合節拍的「投劍」,就熱鬧多了,現在他們又在那裏?剛浮在他削瘦枯槁臉上那絲笑意,像窗外那抹夕陽,頃刻間又被風吹散了。「人生真是聚散無常。」他低低地說。
庭院的燎火已經點燃了,紅色的火舌在北風煽動下,向四處奔竄延展,映得四周的雪地似酒後的酡紅一片。嵇康凝視著躍動的火燭,一股原始的衝動突然在他心裏燎原燃起,他想高聲嘯叫,就像那次他入山採藥,在汲郡英北山懸岩百仞的鬱鬱叢林裏,遇見在那裏隱居的孫登,嵇康就留下來和他一塊生活,兩個人共同生活了沉默的三年後,嵇康要走了,忍不住開口對孫登說:
「我要走了,難道您一句臨別贈言都沒有?」
「你知道火燒起來會發光嗎?」倚靠著山岩箕坐的孫登睜開了微閉的眼睛,注視嵇康好一會,才沒頭沒尾的說:「火不用還是照樣亮,人的才情也是一樣。不過,火的光靠柴薪保持,人的才情就在於有識無識了。你呀,你是才多識寡!」接著孫登就由箕而蹲,高聲嘯叫起來,那嘯聲綿綿不絕從他丹田吐出來,越過叢林,擴散到整個山谷,山谷裏激盪他嘯叫的迴聲;那迴聲感染了嵇康,嵇康也隨著嘯叫起來。那嘯聲突然解開了嵇康心裏的死結,剎那間超越了名利和物情,抓住了永恆的生命。於是嘯聲戛然而止,連一聲「後會」也沒說,離開沉默生活了三年的巖穴,揚長而去。
幾聲爆裂的薪柴和枯竹聲,撕碎了他的沉思。他抬起頭來,看到濃濁的烟霧彌漫了整個庭院。烟霧外是竹林朦朦的影子,他彷彿看到堆著滿臉笑容的山濤向他走來。想到山濤,他心裏多少有點歉意,今年夏天,山濤興沖沖來到竹林,告訴大家他又要遷升了,並且說要推薦嵇康出任他遺下的選曹郎。嵇康正和阮籍在那株樹下打鐵,聽到山濤的話,心裏很不高興,就停下工作,扭轉頭來對山濤說:
「官家的事,我是幹不了的。」
「怎麼幹不了,我看你倒滿適合的。」山濤笑著說。
嵇康彎下身子,在旁邊小池子裏掬了一把水向臉上一抹,抹去了滿臉的汗珠,走過來,找了老樹的椏枝坐下,對山濤說:
「當然,我幹不了。第一,我歡喜睡懶覺,有晚起的習慣。我睡著了任誰也喊不醒,我沒法定時上班。第二,我歡喜抱著我那把破琴,四處走動吟唱,又歡喜去雜草叢生的河邊釣魚。當了官,走到哪裏都有個隨從跟在後面,破壞了我的情趣,我沒法忍受。第三,當官得穿朝服,穿上朝服麻煩就多了,得正襟危坐,不能搖不能晃,坐久了屁股就發麻。再說我身上向來蝨子多,裹上朝服,我就失去擠蝨子的樂趣,還得向上官作揖禮拜,我受不了。第四,我向來不歡喜提筆寫字,當了官閒事多,就得提筆批閱堆得滿案的公文,再說人家來了八行書,就得覆,如果不酬答,就會被指責犯教傷義。勉強自己做官,做了一會就煩了。」
「還有沒有?」山濤仰著臉問。
「還多得很,第五,我不喜歡弔喪,但大家卻偏偏注意這種俗套,當了官就免不了這種俗套,如果不去,就被人怨恨或惡意中傷。雖然我也常常自責,但生性如此,改不了,沒辦法。第六,我向來不歡喜俗人,既然當了官,就免不了和那些俗人共事,滿座的賓客,聒耳不休的談話,眼前又是低俗歌舞,這也是我無法忍受的。第七,當了官,雞毛蒜皮的事都管,我遇到這些事就不耐煩……」
「這些都是你個人的瑣事,都是小事。」山濤說。
「瑣瑣小事,還有大事呢,我常常歡喜批評湯武,菲薄孔周,這是禮教萬萬難容的。我的脾氣又特別剛直,疾惡如仇,歡喜輕率直言,遇到事一觸就爆,這是別人無法忍受的。」
「這些都好商量的,只要你答應幹,甚麼事都可以解決的。」
「我看,你還是饒了我吧,我希望做一介草民,居於陋巷之中,濁酒一杯,彈琴一曲,能和親舊敘敘家常,和朋友說說平生,就心滿意足了。」嵇康順手端起身邊几上的一杯酒,一飲而盡。「山公,不要再逼我,再逼我,就算你沒有我這個朋友。」
「真有那麼嚴重嗎?」
嵇康點點頭沒有回答,又回去和等在那裏的阮籍叮噹叮噹地捶起鐵來。後來山濤走了,不久又來信催他,嵇康寫了封信,把在竹林裏說的話,更具體重說了一遍,就和山濤絕交了。
嵇康對自己這樣任性而失去了一個老朋友,心裏想起來就有點不舒服。他想,現在山濤大概正跪在殿前的階上,賀皇帝的萬歲正旦吧?
「你媽呢?」嵇康向站在他身旁的女兒說。
「媽為我們準備明天一大早吃的生雞蛋、膠牙糖、五辛菜去了。」
「過年就是吃,想盡了方法吃,我看總有人會把肚子吃壞的。」嵇康自言自語地說。一陣北風迎面撲來,吹醒了他幾分酒意,他想他該去彈彈琴,那闋〈廣陵散〉,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彈完,雖然知音都在關山外,他還是要彈給他們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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