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正史材料上不讓胡雪巖佔一地步,正是他「無所醜類」的緣故。

如果是在司馬遷那裏,「胡財神」或可以破天荒與朱家、郭解齊名而號游俠,然而以士大夫傳統為正宗的史傳,即使一時之間尚能呼風喚雨,打點朝堂,恐怕史官們還是找不到因商得官、以賈入仕而得以對時政國局別有貢獻、以至於夠資格登入史傳的人物。

偏偏和胡雪巖同一時代、卻要比他年輕二十一歲,同樣是兼士賈於一身、共吏術與商務一爐而冶之的另一個人才,恰又是胡雪巖在諸多方面的敵壘,此人更是清史和民國史上都不能不提及的人物—盛宣懷。盛宣懷為甚麼不能與胡雪巖作一「醜類」而論之呢?因為他是以士而入商,根骨底氣正自與胡雪巖相反。

或者我們應該這麼說:胡雪巖之「無所醜類」原來是他和盛宣懷那樣的人物正相反。他們的人生無論如何鋪張揚厲,他們的性情無論如何豁達正直,他們的居心無論如何深厚坦蕩,他們總還在一個低音部,執拗的低音部。相反而已。

高陽曾經以斥責的態度勸誡我放棄一個以太平天國諸王為題材的長篇計劃,他當時的說法是:「太平天國這些個王那些個王都不可愛,真正值得寫進小說裏的,必須是可愛的角色,可愛的角色是甚麼?不外就是六種人物,聖君、賢相、大將、名士、美人、高僧,如此而已。」

高陽有沒有漏掉高僧,我欠學,不敢多說,不過,他扳著手指頭數落的這六種角色應該不只是六個扁平的標籤,我倒是從他的作品中看到:即使吻合了標籤,即使看上去比匪類可愛,然而在刻畫任何他以為值得入史的人物之時,他仍然會去從這人物身上尋覓出一層「相反」的個性、逆向的命運,尋覓出一重不合時宜、無所醜類的執拗低音。

舉一個下筆幽微而用意深刻的例子。有這麼一段情節,說的是螺螄太太親至別發洋行,去為胡雪巖最疼愛的三姑娘買辦嫁妝用的首飾。讀者到了後來會明白:洋行向胡雪巖提出的優惠中還摻和了一項頗出人意外、也頗入人料中的要求,那就是在婚禮前一個月,讓洋行在店中設置胡財神辦嫁妝的珠寶專區特展,這種招徠之術原本無可厚非,但是會不會讓胡雪巖益發樹大招風而開罪異己呢?這一段暫且按下不表,且說高陽卻在此前調開筆鋒,寫了一段全然無關的枝節,是螺螄太太和一位英國裔的女行員艾敦的對話:

「喔!」螺螄太太說道:「你們英國同我們中國一樣的,都是老太后當權。」

艾敦雖會說中國話,也不過是日常用語,甚麼「老太后當權」,就跟螺螄太太聽到「愛丁堡」這個地名一樣,瞠目不知所對。

這就少不得又要靠古應春來疏通了:「她是指你們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皇,跟我們中國的慈禧太后。」

「喔。」艾敦頗為驚異,因為她也接待過許多中國的女顧客,除了北里嬌娃以外,間或也有貴婦與淑女,但從沒有一個人在談話時會提到英國女皇。

因為如此,便大起好感,招待螺螄太太用午茶,非常殷勤。接著,管事的捧來了三個長方盒子,一律黑色真皮,上燙金字,打開第一個盒子,藍色天鵝絨上,嵌著一雙光芒四射的白金鑽鐲,鑲嵌得非常精緻。——《燈火樓台》〈家有喜事〉

為甚麼要岔出去這樣一段「兩國老太后」簡直無關痛癢的閒話?我倒覺得這幾乎可謂無所為而為之的閒中筆墨是高陽特意施之的點染手段。把維多利亞女王呼為「老太后」當然是無知,可是高陽就是要利用這一點縫隙,讓一向精明幹練,甚至堪稱多聞而通洽的螺螄太太也露出些村俗氣味,也必須是這種氣味,讓一向掛著精明幹練的扁平標籤的螺螄太太有了些許厚度,也正是展現在這種細節上的微末厚度,成就了典型角色的可愛之處。◇

——節錄自《胡雪巖系列》/ 聯經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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