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女孩——錢莊主人之女蜜瑞安、帝國公爵千金伊蓮娜、農家女孩汪妲命運交錯,她們各自掙脫身份的桎梏,拯救摯愛之人,向輕視她們的世界證明自己的價值。
真實的故事不及你聽說的一半美好。真實的故事是:磨坊主人那有著一頭金色秀髮的女兒想擄獲一名爵爺、王子或富翁的兒子,所以她去找錢莊主人,借了一枚戒指和一串項鍊,盛裝打扮出席宴會。
她長得夠漂亮,所以爵爺、王子或富翁的兒子注意到了她,邀她共舞,還在跳完舞後將她撲倒在一座乾草倉中,在那之後,他回到家裏,和家裏幫他挑的某個有錢女子結婚。而磨坊主人那名已遭玷污的女兒告訴大家:錢莊主人和惡魔為伍,所以村民將他逐出去,又或者是拿石頭砸死了他。
所以至少她還能留著借來的珠寶當嫁妝,於是一名鐵匠和她成了親,後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早早就出世。那就是故事真正的意義:如何欠債不還。
人們不是這樣說的,但我知道,是這樣的,我父親就是錢莊主人。
他對這樁生意不太在行,如果有人沒準時償還,他連提都不會提。只有在家中櫥櫃裏的食物存量真的左支右絀,或者腳上穿的鞋子都快散掉的時候,我母親才會趁我上床睡覺後輕聲告訴他,接著他就會悶悶不樂去找幾戶人家敲門,要他們償還一點積欠我們的東西,口氣聽起來像在道歉。
如果我們家裏剛好有點錢,而有人上門來借,他很討厭拒絕,即便我們其實也不寬裕,所以他的錢總是在別人家裏。那其實大部份是我母親的錢,是她的嫁妝。
除了我們之外的其他村民對此都感到心滿意足,儘管他們明明應該要覺得羞恥才對。所以就算我會聽見,他們還是常說起那個故事,或甚至故意挑在我能聽見的時候提起。
我外公也是錢莊主人,但他經營得有聲有色。他住在維斯尼亞,沿著那條坑坑洞洞的商隊老路走四十里就到了,那條路就像一條打著許多骯髒小結的繩索,蜿蜒過一個個村莊。
媽媽付得起幾個銅板請人讓我們搭小販的馬車或雪橇去探望他們時,常常帶我一起去,中途還要換五六次車。有時候我們會看見林木間的另一條道路,那是屬於史塔雷克的道路。
當風將雪花都吹散時,道路就像冬季時結冰的河面般閃閃發光。
「蜜瑞安,別看。」
我媽會這樣告誡我,但我總是忍不住用眼角餘光一直偷瞄,希望它一直保持在我們附近,因為那意味著我們的旅程會加快許多:不管駕車的人是誰,都會鞭打馬匹,催促牠們加快腳步,直到那道路再次消失。
有一次我們聽見後方那條道路傳來馬蹄聲,像是冰層破裂的聲音,車伕抽打馬匹,要牠們快點躲到一棵樹後,我們全都擠在馬車中那些布袋之間,我母親的手臂環繞著我的頭,壓著我,免得我忍不住誘惑去偷看。
他們經過我們,沒停下來,我們搭的是一名小販的寒酸馬車,滿是褪色錫罐,不過史塔雷克騎士出現的時候,要的總是黃金。馬蹄達達經過,一陣凜冽的冷風颳過我們,我坐起來時,辮子稀疏的末端全都結了白霜,我母親環抱住我的袖口和我們的後背也是。
不過白霜很快就融化了,和它出現的速度一樣快,駕車的小販對我母親說:
「嗯,休息夠了吧。」
彷彿他一點也不記得為甚麼會停下來。
「對。」
我母親點頭說,似乎也不記得。然後小販爬回駕駛座,對馬兒發出噠噠聲,載著我們繼續上路。當時我還很年輕,事後只記得片片斷斷,而因為年紀還不夠大,比起史塔雷克,我還比較忌憚啃噬著我衣物的刺骨寒意和緊揪在一起的轆轆飢腸。我不想說出會讓馬車再度停下的話,迫不及待想趕到城市和我外公的住處。
我外婆總會準備好一件新裙子等我,款式樸實無華的棕色裙子,但是很保暖,做工也很精細,而每年冬天,也會給我一雙新皮鞋,既不會咬腳,也沒四處貼滿補丁,邊緣更沒有裂開。
她會一天照三餐將我餵到肚皮快撐破,我們要走前一晚,她還會做乳酪蛋糕給我吃,她的私房乳酪蛋糕,外面烤得金黃,裏頭又濃又白又酥脆,嚐起來有絲蘋果的淡淡香氣,她還會在蛋糕上方用金黃的葡萄乾裝飾。我意猶未盡,慢慢一口一口吃完比我手掌還大的一整塊之後,她們便帶我到樓上睡覺。
那間舒適的大臥房是我母親還小時和幾個姊妹一起睡的地方,狹窄的小木床上刻著鴿子。接著我母親就去和她母親一起坐在壁爐邊,頭靠在她肩上,她們不發一語,當我長大了一些、沒有馬上睡著之後,在明滅火光中看見她們臉上有潮濕的淚痕。
我們本可以留下來的,我外公的屋子裏還有空房,也很歡迎我們,但我們最後還是會回家去,因為我們很愛我父親。他很不擅長管錢,卻極其溫柔體貼,而且試著彌補他的不足:白天時他幾乎日日都在寒冷的森林裏度過,打獵或收集柴薪,等他回到家時,只要有甚麼事能幫得上我母親,他都肯做。
在我家,沒有「女人做的活」這種事。當我們捱餓時,最餓的總是我父親,因為他將盤裏的食物都偷偷分給了妻女。晚上他坐在火邊時,雙手也忙個不停,不是幫我雕刻小玩具,就是幫我母親做桌椅飾物或者木湯匙等各種東西。
但是冬天漫長又艱辛,當時我年紀夠大,記得那年比前幾年的狀況都還糟糕。我們的小鎮四周沒有牆環繞,而且似乎連個名字都沒有,有些人叫它「帕卡爾」,意思是鄰近道路,不過有些人不喜歡這名字,因為這讓他們想起來村莊很靠近史塔雷克的路,這些人會罵那群稱呼村莊為「帕卡爾」的人「死帕子」。
儘管如此,還是沒人願意花費力氣將它記錄在地圖上,所以一直沒定論。我們說話時,就稱呼它「鎮上」。這裏很受旅客歡迎,因為位置剛好就在維斯尼亞和米納斯克四分之一的地方,還有條小河由東往西切過那條路。很多農夫都用船載運貨物,所以我們的市集日很熱鬧。不過我們的重要性就僅止於此了。沒有爵爺把我們放在心上,在科倫的沙皇對我們更是不屑一顧。
我沒辦法告訴你收稅的人是替誰工作,直到有次去我外公家時,偶然聽見維斯尼亞的公爵很生氣,因為來自我們鎮上的稅收莫名其妙地一年比一年更少。森林裏傳出的寒意似乎也年年提早,啃噬著我們的作物。
而我十六歲的那年,史塔雷克也來了,那應該是秋天的最後一星期,晚熟的大麥才剛採收完。他們偶爾會出現,而每次出現都是來搶黃金,匆匆瞥見他們幾眼的人們口耳相傳著已經有些記憶模糊的故事,還有他們留下的死屍。
但是過去七年來,冬天越來越嚴峻,他們也越來越貪婪。史塔雷克離開他們自己的路,踏上我們的道路時,樹上還黏著最後幾片葉子,他們去了距離我們村莊十里之外那間有錢的修道院,殺了十幾名僧侶,偷走金燭台和金杯,以及所有鍍金的錢幣,另外還把所有金光閃閃的寶藏全都搬了個空,回到他們道路盡頭那個不知名的王國。
他們離開的那晚,道路結成紮實的冰,在那之後的每一天,凌厲的冷風從森林中陣陣吹來刺骨冰寒的雪花。我們的小房子位於鎮上最尾端,沒有附近人家的牆壁一起抵禦冷風,我們越來越瘦,也越來越飢餓,渾身抖個不停。
我父親仍繼續找藉口拖延他狠不下心做的工作,就連我母親也終於開始敦促他。他去試了,但只帶著寥寥幾枚錢幣回來,甚至替那些人感到難過:
「今年冬天不好過。每個人都很辛苦。」
我才不相信他們還會費心找理由。隔天我走過村莊,把我們的麵團拿去給烘焙師傅烤,路上聽見欠我們錢的幾個女人談論著她們準備烹煮甚麼樣的大餐,還有要在市集裏買哪些好東西。這時隆冬正盛,他們都想要幫飯桌加點豐富菜色,擺出特別的餐點慶祝節日,他們的節日。
所以他們將我父親雙手空空地趕走,我慢慢走回去找烘焙師傅時,看見屋裏燈光流瀉在雪地上,還有烤肉的香氣從門窗縫隙飄出,我給他一枚磨損嚴重的錢幣,交換了一條燒焦一半的粗糙麵包,那根本不是用我揉的麵團烤的。他把好的麵包給了其他顧客,留下烤壞的那條給我們。
回到家裏,我母親正在煮稀稀的包心菜湯,然後把煮菜用的油勉強集中在一起,好點亮我們慶祝節日的第三晚,她一邊忙碌一邊咳嗽,森林裏又襲來一波猛烈寒流。從我們年久失修的小屋每條裂隙和細縫中鑽進來。
火焰只燒了幾分鐘,就被一陣冷風給吹熄了。我父親說:「嗯,也許該睡覺了。」沒試著重新點燃,因為我們也快沒油了。◇(待續)
——節錄自《霜雪之銀,焰火之金》/ 臉譜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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