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是個海島國家,但十分諷刺的,卻是一個離海最近,也最遙遠的國度。

全台灣只有一個縣市不靠海,也就是被稱為「內地」的南投。除此之外,從任何一個城市或鄉鎮出發,開車往最近的海邊,都不消一兩個鐘頭即可抵達。這種生活體驗是離海遙遠的大陸型國家,或是不靠海的內陸國家,很難體會的。雖然「地理」上的距離如此靠近,但是我們「心理」上與海的距離卻是十萬八千里之遙。

台灣人普遍得了一種罕見疾病, 叫作恐海症。

台灣人恐海的原因,有一些歷史背景的因素,漢族先人從大陸「過鹹水」移民台灣開始,在氣象知識及資訊都還不發達的古代,駕船出海得靠海神和媽祖保祐,因此有句話說:

「唐山過台灣,心肝結歸丸。」

運氣不好的遇上颱風發生海難,喪生在俗稱黑水溝的台灣海峽中,留下一段段悲慘的渡海記憶。國民政府來台後實施海禁進入戒嚴時期,兩岸壁壘分明的敵對關係,老百姓被嚴厲禁止接近海邊,更不能隨便出海,否則就有通敵疑慮,阿兵哥立刻槍口對著你。

另外,民間信仰鬼故事也在嚇唬你:

「有水就有鬼,隨時找人抓交替。」

所以不可游泳戲水,溪邊、河邊、湖裏、海邊都不要去,連船也不要搭最安心。

就因為太怕海,所以海邊成為一個被遺忘的邊陲角落,那裏成了垃圾場,成了重工業、汙染工業的落腳處,成了被恣意破壞的地方,然後我們再築起一道道海堤,丟下成千上萬的消波塊,形成高聳堅固的圍牆,畫下清楚的界限,至此把大海隔絕於島外。於是我們擁有全世界密度最高的人工海岸,每公里要花上億台幣的經費來維護,成為不折不扣的「黃金」海岸。

為了縮短30分鐘的車程,把絕世美景當祭品?

因紀錄片的拍攝,我們跟著主角之一的廖鴻基來到台東太麻里,走在台九線大武段的海岸線上,這裏被稱為台灣最美的公路,還有一個最美的多良火車站,濱海又臨山的天然位置,正是台灣天然環境的最佳寫照。但這裏,卻正發生著各種海岸線被凌遲的現況。

南迴改公路工程正在緊鑼密鼓進行著(編註:已於2019年12月23日完工,全線通車),各式工程車出現在海灘上,突出的鋼筋水泥取代了綠意,而高聳又突兀的金崙高架橋,像把利刃,在一位熱帶女子美麗溫柔的臉頰上,殘酷無情的劃開一刀。

雖然說,人類文明開發總是需要伴隨著破壞,但是為了縮短30分鐘的交通車程,是否需要把絕世美景當作祭品?這個一去不復返的代價,需要你親臨現場才能判斷。但如果海洋和你無關,你也對她漠不關心,就落實了「效益」與「利益」才是眾人在乎的,於是最美的公路,自此成為車輛無法放慢,甚至暫停欣賞美景的快速道路。

畫地自限, 就像一隻自囚籠裏的鳥。

我們對海,充滿了許多不切實際的恐懼,以為築起圍牆就能把海上來的惡魔阻擋在外,卻不自知這只是把自己困在裏頭,像隻自囚籠裏的鳥。

現今想要親近海洋的我們,變得需要翻越層層限制,走下巔坡,在如同障礙柵欄的整片消波塊中上下攀爬,過程充滿危險,想要踩上近在咫尺的海與浪,竟如此的不容易!當好不容易闖關成功,順利走在沙灘上,你的心情絕對是開闊愉悅的,海,就是如此具有療癒能力。 

一望無際的海,開啟了人們在擁擠城市裏封閉許久的心,在你覺得憂鬱、覺得煩悶時,不如就到海邊走走吧!靜靜聽著海潮聲,難解的問題,也許就迎刃而解了。前提是,你得不嫌煩地先越過人們畫地自限的重重障礙。

廖鴻基說,只要有空檔,他就會挑一段海岸線獨自步行,西岸和東岸的地形截然不同,走起來風情與趣味也不一樣。手持攝影機一起跟在他背後的我,踩在礫石鋪成的海灘上,一步一聲響,石頭的摩擦聲和海浪拍打的聲音,彷彿奏鳴曲般悄悄的洗滌了剛剛辛苦翻越時煩躁的心情。此刻我已全然能體會,為何廖鴻基會愛上步行海岸線,漫步在陸地與海洋之間,那道狹窄卻也最寬闊的一線沙地。

這是一條大部份人都不曾走過的路,相較於翻越消波塊障礙前,由於心境大不同了,眼前的風景自然也不一樣,就像是你貼近一點,觀察親密愛人的臉龐,才發現她的眼角、毛細孔、一顰一笑都顯得如此清晰般。於是我們發現到許多濱海的古道,看到許多被傾倒掩埋的垃圾堆,以及不同世代造型各異的消波塊,舊的往下沉,新的不斷繼續往上疊,像地層年代一樣,繼續累積人們的荒謬。

廖鴻基說過,消波塊是一門好生意,每一顆消波塊成本至少三萬塊,丟放一陣子後就會被大海吞噬,就像個無底的錢坑,多年來整個台灣的海岸線已經投入千億預算進去,而能從中獲利,有本事做這門生意的人,又怎麼會輕易讓這門生意中斷,尤其海洋又是個沒人關心的角落,自然沒有人會去在意,人工海堤和投放消波塊,會對潮水造成多大的影響,以及大大改變海岸地形的情況有多麼嚴峻了。

喚醒海洋DNA,讓親海 成為事實, 愛海成為能力。

解嚴以來,走向民主化的台灣發展劇烈,各種議題不斷被提出來討論,往往也有機會獲得改變,特別是族群、人權的範疇,很多開放的觀念和制度的設定,我們都走在亞洲國家之首,可以說台灣人已經是個勇敢熱情、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不自由的族群,然而心境上我們卻停留在怕海的狀態裏,忘記了你我身上流著勇於渡海闖蕩尋找新契機的熱血,忘記了我們擁有世代祖先流傳的海洋DNA,而這件事恐怕需要先來一記棒喝才能快速被喚醒。

恐海症目前尚無有效藥物可以治療,唯一的方法,必須靠基因逐代改良,藉由教育和日積月累的生活經驗,讓親海成為事實,愛海成為能力,這樣海洋才有可能除去恐怖標籤洗去汙名,真正融入我們的生活當中,與海的關係培養需要循序經由認識、體驗、學習、擁有,才能逐漸除去恐懼與疑慮,我們才有機會再成為一個真正的海洋之子!◇ 

——節錄自《島與鯨。海洋之子。》/ 圓神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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