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醒了?俺睡著了......俺貪睡,愛亂動,把你動醒了?口渴了吧?俺起來給你弄口水喝......

小通訊員輕輕地把他的雙腳移開了,扣上裏衣釦子,披上大衣。老鄉的柴屋沒有窗戶,可牆縫漏風,一到後半夜就冷得像冰窖。小通訊員端來一瓦罐水,上面結了一層冰。她用根柴棍捅了一下,冰塊破碎了。她含了一口水,直冰牙。但她含了一會,待水溫高了些,竟嘴對嘴地給聞達

餵上了。連著餵了三口。聞達渾身動彈不得,眼裏噙滿了淚水。

柳鶯......是叫柳鶯嗎?都跟政委大半年了,還問?

可我們很少說甚麼話......

現在不是天天跟政委在一起了嗎?

不要叫政委。就叫老聞,聞達。

嗯......咋的?政委,你掉淚了,想家了?

聞達眼裏仍然噙著淚花。他不知柳鶯問的是哪個家。從延安出來的幹部都習慣把延安稱為「家」。

司令員交給俺的任務......照顧好政委,養好政委的病,早日回部隊。別看司令員平日咋咋虎虎,是個大老粗,可會疼人啦!是為了戰友,他捨得割自己身上的肉......

柳鶯掏出自己的手帕,替聞達揩著眼淚。游擊支隊,由大鬍子司令員兼任政委和黨的書記,聞達知識份子出身,又來自成份複雜的白區地下黨,根據地黨組織對他還得有一個鍛鍊考驗的過程。他一直迷惑不解的是上級為甚麼要派這樣一個女通訊員在他身邊。

小柳,你老家在甚麼地方?

陝北米脂縣。政委......你為啥要問?

隨便問問。難怪......米脂地方,自古出美人。

看你,看你......政委,俺又不好看。

好看。你是個小美人。多大了?參加革命幾年了?

俺不小了,二十一了。到部隊上那年十八歲。俺老家苦。十七歲上,俺大大把俺賣給縣裏的李大炮,抵了債,八十塊大洋......俺值八十塊大洋。

聞達不覺地拉過了柳鶯的手,睜大了眼睛聽柳鶯說。

可李大炮不是人,是畜生。他一天到黑,上下不分......俺一個閨女家,啥事都不懂。他天天吃那號鬼藥,沒完沒了......俺受不了他,逃出來投了紅軍。前年,聽講李大炮叫日本鬼子飛機下的蛋炸死了,身上沒有一塊好肉......

聞達撫著柳鶯的手掌手背,半天沒有出聲。

政委,俺惹你不高興了?俺說錯話了?俺不好......

你好,傻丫頭,窮苦出身,投奔革命,對革命最忠誠,好。

要不是來了紅軍,俺就跳井了。俺都看中了一口井,又怕壞了人家的井。

小柳,別說了,別說了......你們米脂地方我住過,是到延安不久,去減租減息,鋤奸反霸。後來我就,我就在搶救運動中被誤會了,在窯洞裏坐了半年,直到毛主席親自給大家道歉......

這回,輪到柳鶯不吭聲了。其實,聞達這話,也是有意說給柳鶯聽。但注意分寸,點到為止。

柳鶯,你知道不?你們米脂地方,自古出美人,出英雄。漢朝時候出過趙飛燕,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明朝末年出過李自成,農民起義,英雄蓋世......

政委,你是知識份子,有大學間,甚麼都懂......俺甚麼都不懂。

柳鶯,米脂人還愛唱信天游,走西口。你會唱?

會,會一點。可俺嗓子不好......

你講話聲音就很好聽。你的名字就富有音樂性:柳鶯,柳浪聞鶯,西湖一景......你聽說過有一座杭州城嗎?杭州城邊有個西湖,天下名勝。西湖裏有個柳浪聞鶯,柳鶯......

柳鶯搖搖頭,她不懂得自己名字的出處。

俺這名字......是俺大大用兩斤老煙葉,請一個私塾先生取的......俺是上了部隊,才學會寫自己名字的,都講俺的名字寫出來好看,唸出來好聽。

柳鶯,你的聲音真好聽,唱信天游更好聽。

政委想聽?俺唱小聲點,給政委解解悶。俺多唱幾次走西口,政委的病或許能好得快些呢?

俺老家的人都說,信天游、走西口,都能驅邪治病。你不信?

你唱,你唱,柳鶯......我要聽。

於是,昏暗的寒徹肌骨的柴屋裏,飄起來如絲網如緞帶的歌聲:

月亮走噢,星星走噢~~ 我送阿哥到村頭噢,到村頭,阿哥趕驢走西口,把妹丟在了深山溝,日盼在盼阿哥回噢,睡覺抱著個空枕頭......

走西口柔情似水,又剛烈如火。一曲又一曲,真有神功奇效,聞達的燒退了,雙腳的凍傷也一天比一天見好。

聞達已經能下床走動,晚上不再需要柳鶯看護。房東家只有一位七十古稀的老大爺,以及一條骨瘦如柴的大黃狗。遵照當地人的習俗,柳鶯搬到了老大爺的屋子 裏去住,等候游擊支隊派人來把他們接走。

這於聞達和柳鶯都有一種隱隱的苦痛。聞達當時才二十七歲,正值青春盛年。柳鶯也早是過來人,身上正有一盆火似的。短暫安閒的養傷日子,把他們那被緊張戰鬥、行軍所遏止了的生命本能,統統康復了過來。聞達越來越渴望柳鶯走西口的歌聲:

月亮走噢,星星走噢~~ 我等阿哥在村頭噢,在村頭!妹是池中蓮,妹是泥裏藕, 沒有阿哥活不了口!阿哥阿哥你快快回,夜夜抱妹在炕頭......

天氣漸漸變暖和了。於厚厚的雲層裏躲了好些時候的日頭,也暖洋洋地掛在藍得像靛染過的天上。杏樹光禿的枝椏,冒出了一粒粒骨朵。小草在泥地裏鑽動。野貓開始整夜整夜在屋頂上嚎叫。凍了一冬的溪水,在薄得如蛋殼似的冰層下邊歡跳。◇(節錄完) 

——節錄自《儒林園》/聯經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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