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回家的希望

在新疆那種惡劣的環境中支撐著韓秀不顧一切活下去的力量,除了相依為命的外婆,還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回家」的念頭。

在韓秀小學的時候,她有個好夥伴的父親是從美國歸來的航空專家潘良儒。韓秀有一次去他家玩,看到在他的茶几上有一本從美國帶回來的《生活》雜誌,封面是紐約曼哈頓的高樓大廈。略知韓秀身世的潘良儒對她開玩笑說:

「知道嗎?你就是從那裏來的,那裏是紐約,紐約是個偉大的城市。遲早有一天你要回到紐約去。」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小小的韓秀記住了這句話。她上中學的時候,結合外婆說的自己的身世,就有意識的翻閱各種資料去了解自己的父親,以及那個自己出生的地方。回到美國這個敢想不敢說的念頭悄悄埋下了種子。

由於在山西有播音員的經歷,在兵團韓秀也兼職播音員。這為她接觸電台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她經常會偷聽「美國之音」,了解外界的情況。1971年美國國務卿訪問中國的消息被韓秀得知後,她隱約的感覺到,自己有回家的希望了。

1974年開始,各地知青開始陸續返城。中美關係的解凍也在加速中,雙方的建交談判正在推進。解決遺留問題的老梗又被放在了談判桌。

1976年的一天,韓秀所在的兵團突然接到北京高層傳來了一紙批示:「此人不宜留在新疆」。隨後已經到了30而立之年的韓秀被告知,其母親已獲平反,她可以立即返回北京。

雖然當時的韓秀並不知道自己被召回的真實原因,但她已經能感覺到,自己的特殊身份,正在變成有利的東西。

但是要證明自己的身份,首先就要拿回外婆被抄家搶走的出生證明和護照。

六、奔向美國代辦處

回到北京後,韓秀的處境有了明顯的變化。她被安排到了一個服裝廠當工人。上班的第一天,就趕上了唐山大地震,北京也遭到部份破壞。當時的工人都忙於搶險救災,韓秀二話不說,主動替年長的師傅們加班,讓他們能回家照顧家人。

服裝廠的書記對她的表現很滿意,就問她有甚麼要求。她想了想,直截了當的說想要回文革時被抄家拿走的出生證明和美國護照。書記也很爽快,托關係幫她找到公安局的熟人,順利要回了這些在保險櫃裏躺了10年的檔案。

有了這些檔案,韓秀想當然的認為可以證明自己美國人的身份了。於是亟不可待的直接跑到公安部門的外事科,要求回美國。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因為中美在1956年的華沙談判中,面對美方的追問,中方曾經再三保證:「沒有一個美國人非自願地留在中國大陸。」現在韓秀突然跳出來要求回國,這怎麼解釋呢。弄不好又是外交事故。所以一段時間後,韓秀得到的答覆是:

「無論是美國政府和中國政府都認為,你的檔案已經過期、無效了。」

剛剛燃起回家希望的韓秀被澆了一盆冷水。這個聰明的姑娘越想越不對勁,之前她偷聽美國之音,說美國人連二戰中陣亡士兵的遺骨都一定要找到帶回去,她一個活著的美國人,怎麼可能因為檔案過期而不能回國呢?

不死心的韓秀知道中美正在準備建交,美國當時已經在北京設立了聯絡辦事處。韓秀準備勇闖一次。但她也知道,以當時的社會氛圍,這種事情不成功則成仁。

1977年2月21日,精心準備的韓秀身著自己專門做的時髦喇叭褲和緊身夾克,散開一頭長髮,儘量把自己打扮得像個西方人。在路過建國門使館區的時候,佯裝在某非洲國家使館的警衛面前問路,然後突然衝進對面的美國聯絡代辦處。

結果還是給看守人員給攔下,因為當天正好是美國假期,代辦處不辦公。韓秀正在沮喪間,美國代辦處的一位工作人員路過,問清緣由後,看出了韓秀的美國護照是40年代的古董,覺得事情蹊蹺,立即上報了當時的代辦處領事滕祖龍(Jerome C.Ogden)。

領事當即和中方進行了交涉,韓秀才被放入美國代辦處。美方人員通過電話,僅僅用了5分鐘就確認了韓秀的出生證明和護照的真實性。但由於護照過期,而聯絡代辦處無法辦理新護照,他們只能告訴韓秀一個月後再來領取新護照,同時讓她牢牢記住代辦處的電話。

驚心動魄的回家之路終於開了個頭。

七、曲折的歸國路

韓秀從美國代辦處一出來,就成了重點關照的人物。幾名民警來到了廠裏,警告她犯了「私闖美聯處的錯誤」,並警告她:「不許去美聯處,不得以任何方式和美聯處官員聯絡;即使在街上碰到他們,也不許以任何方式接觸。」

為了盯緊韓秀,每天都有一位民警專門負責盯梢,從上班到回家全程照顧。連韓秀的工友都不敢隨意跟韓秀說話,有時候竟然要用寫紙條來代替。

在這種關照下,韓秀根本沒有任何機會再去美國代辦處。而且當時北京的普通電話和使館區的電話是兩個隔離的線路,如果要撥通,必須去使館區附近的公用電話打才行。

韓秀冥思苦想,某天借去西單買烤鴨的機會,擺脫盯梢,通過烤鴨店裏的電話撥到了美國代辦處。約定好時間後,第二天又繞山繞水,再闖龍潭,在美國領事滕祖龍的幫助下,終於拿到了有效的美國護照。

但顯然,鐵拳之所以是鐵拳,就是因為它不按套路和常理出牌。惱羞成怒的相關部門乾脆直接玩硬的,等韓秀一到家就直接抓了,再次把她的新護照和出生證明搶走。

隨後長達8個月的時間,韓秀經歷了一次又一次漫長的審訊和恐嚇,「拋棄社會主義,投奔資本主義」的大帽子一頂接著一頂,但她回家的意志卻一次比一次更為堅定。

無法接觸到韓秀的美方多次向中方提出交涉,堅持「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特別是1977年夏天,美國國務卿萬斯(Cyrus Vance)訪華,中美建交被提上日程,韓秀回國作為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再次被提出。

迫於壓力,考慮到更為重要的中美關係,中方終於同意韓秀「返國探親」,但依然堅持韓秀必須拿著中國護照離開。

1978年1月,身無分文的韓秀在流落中國三十年後,終於踏上了回家的旅程。當時中美沒有直航,只能轉道香港。中方雖然同意放她走,但是只答應負責她從北京到廣州的火車票費,然後從廣州到香港再轉美國的費用都由美方來付。

相關部門給了韓秀130元作為車費,以外婆還在中國為由,旁敲側擊要求她牢記國家的好處,不要亂說話。再也無法忍受的韓秀第一次咆哮:「我插隊做了13年的苦力,這130塊不是太少了嗎!我的外婆不怕死,她不怕你們威脅!」

美方為她安排了到香港轉機,全程都有專人負責。考慮到韓秀不懂英文,美國駐香港領事葛睿毅專門給了韓秀5個專門說明情況的信封,告訴她只需要到哪裏交5個信封給甚麼人就可以了。

就這樣,韓秀暢通無阻的直達華盛頓。美國國務院為她安排了學校學英文,同時給她3個月的生活費。不久,她又被介紹到國務院下屬的外交學院專門教授中文,有了正式的工作。

無巧不成書的是,外交學院的院長,居然正是當年把韓秀從紐約帶到上海的史威夫特!一老一少相擁而泣。

這位一直為把韓秀帶到上海而愧疚不已的老人,從來沒有想過還有機會彌補當年的缺憾。30年的時光,韓秀被他帶到上海,又最終回歸他的懷抱。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第一次感受到祖國溫暖的韓秀後來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寫道:「在大陸我始終是個外人,整個社會都在把我推出去。回美國時,我只會幾句英文,但是美國敞開胸懷,歡迎自己的女兒回來了。」

八、斬不斷的中國情緣

很不幸的是,韓秀的父親韓恩早在1968年就已經去世,韓恩作為軍人由於常年派駐海外,父女兩人只在韓秀出生時見過一面。

韓秀其實並不是唯一的悲劇。她只是1949年以後滯留在中國大陸的美國公民裏回到美國的第一人,那之後的兩三年裏,又有三百多名滯留在大陸的美國人獲准陸續離開,返回故土。

1982年春天,韓秀和自己的學生、美國外交官薄佐齊(Jeff Buczacki)結婚。婚後,韓秀隨丈夫在世界各地派駐,曾在1984至1986年又派駐北京,回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外婆身邊盡孝。

1986年夏天,就在韓秀準備返回美國前,給她無限呵護的外婆平靜安詳地走了。

儘管母親給了自己無數痛苦的回憶,韓秀還是摒棄前嫌,曾經接母親到美國居住。但是很不幸,趙韞如底色不改,她甚至受命在韓秀家裏裝竊聽器……韓秀後來很少提起自己的母親,實在躲不過,就用「那個女人」來代替。

韓秀後來定居於華盛頓近郊的維也納小鎮,距離阿靈頓國家公墓不遠——那裏埋葬著韓秀想見卻永遠見不到的父親。

從1982年開始,韓秀開始記錄自己的故事。並於1993年發表了自傳體小說《折射》(大陸人民文學出版社版名為:《一個美國女孩在中國》)。從此一發而不可收,目前她已是著名海外華語作家,已出版了29本書籍。

題材也不僅僅限於自己的經歷,而是涉及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她堅持用繁體字寫作,大多數讀者並沒有把她當作一個美國人,而是一個純正的中國人。

因為深厚的中文功底,在韓秀的書中,寫到外婆、老舍以及當年的那些著名的鄰居,筆觸深情感性,充滿女性特有的溫暖與柔軟;寫青少年時期和文革,自己的苦難經歷,筆鋒銳利猶如俠客嫉惡如仇的刀劍。

她曾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說:「在我成長的過程是看不見希望這東西,哪一天是盡頭,根本看不見,壓根兒想不到我還會有一天回到美國來。但在看不見的時候,在短短生命當中還要保有尊嚴。你不一定能活出去,你就算倒下去,也要像個人樣倒下去,不能用你的膝蓋去接觸這塊土地。」

韓秀這段話,總能讓我們羞愧。在這個美國孤女充滿遺棄、背叛、歧視甚至虐待的人生裏,我們讀到的悲愴和痛苦雖然遠遠多於快樂,但在她身上,卻少有時代的黑暗和沉淪,更多的是罕見的中國人倫、中國風骨、中國良心。

甚至如她讀者所說,她「比大多數中國人更像中國人」。她三十年悲喜交織的回家路,不僅是一段人生的傳奇,更是面對黑暗不屈的信念和勇氣、對自由不懈的仰望和追求。

——轉自作者面書(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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