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許多飲酒詩也是山水詩,無論獨酌自遣或與友人傾談,那份與天地相接的清幽、豁達,散放出飄渺仙氣。五言古詩《友人會宿》約作於李白隱居廬山時,「天地即衾枕」——天作被子地作枕,這一句把詩人的狂放和歸於自然的率真描繪得淋漓盡致。
友人會宿
滌蕩千古愁,留連百壺飲。
良宵宜清談,皓月未能寢。
醉來臥空山,天地即衾枕。
《對酒.其二》是一首明快的勸酒歌,美酒和美景反襯詩人的落寞。一聲「昨日朱顏子,今日白髮催」的慨嘆,似悲卻不悲,化在春風桃李中,傳遞出徹悟人生的瀟灑,令讀者也想舉杯痛飲,一醉解心憂。
勸君莫拒杯,春風笑人來。
桃李如舊識,傾花向我開。
流鶯啼碧樹,明月窺金罍。
昨日朱顏子,今日白髮催。
棘生石虎殿,鹿走姑蘇台。
自古帝王宅,城闕閉黃埃。
君若不飲酒,昔人安在哉。
《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意境清新,語言質樸。賓主二人置酒歡言,陶然忘機,共得醉中趣。
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
相攜及田家,童稚開荊扉。
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
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
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
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
當「酒」與「花」在詩中相會,少年俠士的豪爽、隱士的倜儻躍然而出。例如:「山花向我笑,正好銜杯時。」(《待酒不至》)「細雨春風花落時,揮鞭直就胡姬飲。」(《白鼻騧》)「落花踏遍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金陵酒肆留別》)
把酒問月
月亮是李白酒詩的另一個焦點——把酒問月,天上人間。月與酒交融,為詩境增添一份溫潤和神秘。淡淡銀光,撩起遐思、感傷與孤寂。「酒傾無限月,客醉幾重春。」(《江夏送張丞》)「對此石上月,長歌醉芳菲。」(《春日獨酌》其一)「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台。」(《月下獨酌》其四)
詩仙筆下的月和酒,值得細細品讀。
把酒問月‧
故人賈淳令予問之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
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裏。
日本漢學家近藤元粹在《李太白詩醇》裏點評此詩道:奇想自天外來。圓活自在。確實,詩的題目即不同凡響:賈淳自己不問,卻要「我」去問月亮,李白於是停杯問之。
明月從何時起高掛天上?嫦娥形影孤單,她與誰為鄰?今天的人未曾見過古時之月,而現時的月亮卻照過古人。古今之人都像流水一般飄逝,都曾共望同一輪明月。只希望飲酒放歌時,月光能與我長久相伴。
這首詩不見平素的豪氣,以悠遠淡雅取勝。作者讚美月亮的皎潔、靈動,表達了望月之人對天界的好奇和探尋。詩末六句是點睛之高潮,對比今古人月,聯想自然而巧妙,將人生的暫短延伸至與月光相連的循環往復的永恆境界,韻味蒼茫。
天寶三載(公元744年),李白在長安供奉翰林時,寫下了四首《月下獨酌》。這一組詩各有側重,敘事、論理、言情皆有,突出「孤」與「愁」,並且扣住「醉中趣」。其中第一首流傳最廣,「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畫面早已深入人心。
月下獨酌‧其一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清代章燮評說:「天上之月、杯中之影、獨酌之人,映成三人也。從寂靜中,做得如許鬧熱,真仙筆也。」
《月下獨酌》其三也很有特色。作者開篇以大手筆描繪爛漫春景:「三月咸陽城,千花晝如錦。」然後筆鋒一轉,引出酒事:「誰能春獨愁?對此徑須飲。」接下去,作者概論宿命:「窮通與修短,造化夙所稟。」意思是說,人的壽命長短與富貴貧賤,皆由造化。最後四句道出身醉心亦醉的樂趣:「醉後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
當時李白人在長安,未酬「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之壯志,又遭小人嫉恨,孤寂難消。然而,儘管「窮愁千萬端」,他卻能借著月光與酒杯排遣寂寥和苦悶,失意中保持曠達和樂觀。另一方面,「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既說明煩憂之深,又體現了道家出塵離世的風采。
與爾同銷萬古愁
若論古代詠酒詩,李白的《將進酒》篤定獨佔鰲頭。此詩沿用樂府古題,筆力雄健,情感飽滿,撼人心魄,為歷代學人稱頌。清人徐增《而庵說唐詩》有評:「太白此歌,……最為豪放,才氣千古無雙。」
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
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用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開篇先聲奪人,兩個「君不見」組句寫出時光奔流、人生苦短的現實,宣洩滔滔悲嘆。之後作者拋出曠世名句,盡抒胸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接下去,「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三字短語加快節奏,勾畫暢飲的狂放,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過後,作者再發感慨,功名富貴不值留戀,願以良馬皮衣換酒,惟求長醉不醒,消去深愁。
《將進酒》是一首憂憤激越之歌,作者居高臨下,自解、勸人,係因謫仙與生俱來的高亢之姿所致。全篇揮灑自如,不顯雕琢而令人叫絕。句式以七言為主,又間以三、五、十言句,徐疾起落與情感的起伏相呼應,其間再以大量誇飾點綴,營造出強大的衝擊力,實乃酒文化與古典詩歌交集中的一枚珍品。
杯酒人生。對李白來說,酒醇而人愈醒,借醉說醒言,醉裏看透千秋迷霧。後人為李白的詩中酒、酒中詩所陶醉,卻鮮少有人悟透真機。真正長醉而不醒的,反倒是迷在紅塵的凡夫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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