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平很想安慰她,卻又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他只記得每次吃完冰棒,捨不得丟掉的竹籤都會保存下來,他就用那些竹籤填塞各種螢火蟲模型的骨架,使它們看起來紮實又逼真。至於得獎的那隻螢火蟲,他已經忘了丟在哪裏了,竟然她還記得那背上細細長長的螢光線,那麼遙遠的時空,那已被遺忘的冷光......

卻在這時候,杏枝女士突然撐著沙發準備起身,第一次沒站穩,兩個膝蓋差點塌落在地板上。老谷趨前想要扶她一把,已經又站起來了,淺淺地笑著說:「我還記得吃完那枝冰棒後,剛好就是五年級放暑假的夏天,因為父親發生了意外,沒多久新來的繼父就把我轉學搬走了。」「難怪啊。」老谷說。

修平教授這時總算想起來,那學期的教室裏,有段時間經常空著一個座位,桌面雖然是乾淨的,連著桌面的椅子上下卻堆滿了同學們的雜物,導師發現時曾經命令清空,隔一陣子又有人把雨衣、雨鞋或不堪再穿的破球鞋丟在那裏。

他以為杏枝女士站起來是要去洗手間,或者只為了脫下太熱的棉襖,沒想到這時她卻對著他們兩人鞠躬行禮,然後轉身往外走。

「真的是很失禮啦,我本來就不可以打擾太久,又不是多重要的事,謝謝你們讓我說完,都是我一個人在說,能夠說出來真是太好了。」

阿紅聞聲跑出來送客,被老谷擋下來。

修平教授納悶著說:「為甚麼急著要走呢?」

他瘸著腿跟在她後面,走得有點著急,雖然並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心留客,但被她一下子掏出了往事,那幾乎就是他這一生中最難忘的縮影,聽完難免特別感傷,很想對她說聲謝謝,或者說些更重要的甚麼,卻就是說不出來。

兩人前後來到玄關,伸手握住門把的那一瞬間,兩隻右手碰巧地偎在一起,這反而使她觸電般快速抽回,神情有些慌亂,隨即又冷靜下來,用她最低的聲音對著修平說:「請你多保重了,今天就是來探望你的啊!」

他以為這時她會停下腳步,因為旁邊還沒有人跟上來,也就只有這個還算隱密的角落了,她將可以達成和他接吻的願望,畢竟這是她所堅持來的。何況此時此刻,這麼溫暖又有點令人心痛的時刻,任何人應該都不會想要迴避的吧!再怎麼頑固他也不想再迴避了。

然而她已把門打開,兀自走下台階,再行了一次禮,最後大聲揚起秋風中的嗓音說:「修平,其實螢火蟲的世界是最黑暗的,你不覺得嗎?好不容易成蟲就要開始發光,卻不到一個月就死了。」

老谷發動車子,修平揮著手,看見自己的影子貼在黑玻璃上載走了。

見面後兩週,不知何故的噩耗傳來,杏枝女士走了。

老谷親自告知此事,據其所悉歸納幾語:杏枝女士長期深受家暴折磨,去年發現罹癌後拒絕就醫治療,每日顧攤賣魚,收市後再去探視中風住院的丈夫。清晨在家辭世,遺有志工獎牌十餘種,自學攝影作品無數掛滿房間......

修平教授瘸著腿去拈香,猶記她最後一面的卑躬行禮,學她折腰九十度,由於右腿石膏臃腫僵硬,彎身時僅能單腳撐地,行禮後全身歪斜顫抖,杏枝的女兒上前攙扶,哽咽著請他放心,說她母親離開時微笑闔眼,就像螢火蟲飛上夜空。

「如果媽媽那天打擾到你,非常抱歉。」她說。

還透露一個祕密,母親說的,只要教授和她接吻,她就能變成螢火蟲。那為甚麼後來沒有呢?母親說,會傳染,不忍心。◇

——節錄自《神來的時候》/印刻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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