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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進門一看見兩位老人的這種情況,撂下幾個大包,二話沒說,捲起袖子就幹起活來。

首先將有血的被單、毛巾,拿到洗手間,然後出來和我一起擦拭父親嘴上、身上的血跡,並一起為父親換了衣服,這才想起該為母親餵藥了。

父母都安靜地睡了,她又立即去裏面洗起毛巾、被單來。這時我才想起應該為客人倒杯茶了。她茶也不喝一口,又拿起拖把拖起地來。我實在是過意不去,要她歇一會兒,她還是不停地幹,她說:

「舅舅,你太累了,你好好休息,我沒事、我沒事。」

從下午一直不停地忙到傍晚,一口水也沒喝,我留她吃晚飯,她也不吃,就徑直回家了。

第二天一清早又有人敲門,我開門一看,又是她!

她說:「我昨天回家和爸媽談起外公、外婆的這種情況,舅舅一人肯定忙不過來,我徵得了爸媽的同意,每天過來照顧外公、外婆。」

我說,那怎麼可以,你好不容易才有一個月的假期,應該多照顧你父母,和他們多談心,怎麼可以把時間都花在照顧病人身上呢?

兩人推來推去,我還是拗不過她的好意,只好同意。但我真是於心不忍,多麼好心又善良的姑娘啊!

她每天像上班一樣,一早來先燒好開水,為我父母餵早餐、吃藥,然後就是沒完沒了的洗、涮、打掃衛生。晚上還將飯燒好、菜洗好,也不吃飯就回家了。

她來了三天,只看見她不停地幹活,她家裏的情況,她本人的一切以及她在兵團和我外甥女一起勞動的事,都一點不了解。兩人從早忙到晚,好像坐下來聊一聊,互相彼此了解一下的時間都沒有。

有天傍晚,我燉了一砂鍋雞湯,我留她吃了晚飯再回去,她猶豫了一下,欣然答應了。不過她說要回家打個招呼。

她家離我家只有十分鐘的路程,一會兒她高高興興地奔上樓來,手上還捧了一碗她媽做的烤麩和豆腐乾、雪裏紅、毛豆,這都是我從小就喜歡吃的菜。

我們分別為父母餵了細軟的飯菜後,兩人第一次面對面地共進晚餐。席間,我才開始了解到她父親、母親都是中學的老師,她去兵團才一年,是第一次回家探親。

她和我外甥女在一個小隊,勞動時互相幫助,又都是上海人,從小都喜歡音樂,因此兩人很談得來,感情特別好。我才明白為甚麼她第一天來,也跟著我外甥女叫外公、外婆了。

我也簡要地談到我在1944年參加了赴印緬的抗日遠征軍,49年之後,在文藝團體樂隊演奏小提琴,1957年,整風運動中被定為右派,現在邊勞動邊工作,不拉提琴了,而是打。

我還談到妻子和我離了婚,三歲的小兒子也帶走,到老家讓親戚撫養。我也談到妹妹為我的婚事操盡了心,包括有的對象,一聽我是右派就再也不見面,以及甚麼黨支部書記、尾巴姑娘的故事,一股腦都倒了出來……

她一點也沒有像別人聽到這些事而發笑,而是凝神地靜靜地聽著我的敘述,有時眼圈都紅了,還不時發出輕輕的嘆氣聲。 最後她說:

「我從未想到舅舅經歷過那麼多痛苦的遭遇,妻離子散,忍受政治上的打擊,生活中的歧視,連一般人想成家的願望,都那麼難實現。我深深感到這個社會對你太不公平了。你在抗日戰爭中是個愛國青年,抗美援朝中又是一個不顧個人安危的勇敢的文藝戰士,對工作那麼盡心盡力,對國家,對黨是那麼的忠誠,這一切對我們這些涉事未深的年輕人來說,是我們應該學習的榜樣,但現實卻是把你打成甚麼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份子,我實在是想不通。」

我對她的同情心,感到無限的安慰,但又覺得她太年輕,沒有經歷過甚麼政治運動,對甚麼階級鬥爭、資產階級思想、無產階級革命立場等等,還理解不深,因此才會對我這個右派產生同情。

但我內心裏對她的這些看法還是很感動,因為我自己也覺得怎麼莫明其妙的就成了人民的敵人了?但我不能向她透露我內心深處的想法,我只得違心地說:

「我是資產階級家庭出生,有嚴重的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思想,平時不易覺察,一到大的運動,就暴露出來了,從思想問題滑到了政治問題。」

她聽了我這種似是而非的解釋,一頭霧水。只是搖頭和嘆息。

我們還談到了音樂,她爸爸也很喜愛音樂,她在中學時還學過手風琴,拉的大都是蘇聯歌曲,如喀秋莎、伏爾加船夫曲、紡織姑娘等。

我也談到一些西歐和俄羅斯的古典音樂,如:莫札特、貝多芬、柴可夫斯基的交響樂,和意大利的歌劇等。

她又問了我許多有關音樂上的問題。像她那樣對音樂知識強烈的渴求的年輕人,是我過去從未遇到過的。

已經很晚了,她好像興猶未盡,但不得不回家了。

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樣,一早就來了。

上午爸媽都相安無事,可是從下午開始,先是媽媽說心口感到發悶,吃了藥還是未見緩解,接著就是老爸開始吐起來,量越來越多,我們感到兩位老人的病情有些嚴重,我立刻到里弄門口給表弟夫婦打了電話,他們答應立刻就來。

表弟妹給兩位老人打了針,又量血壓,又用聽診器聽心臟,一直忙到很晚。臨走她說:

「姑父,姑母目前的情況不太好,今晚你們只好辛苦一下,最好輪流值一下班,老人有甚麼緊急情況,馬上給我們來電話。」

他們走後,我讓黎薇也回家,我說我一個人看守他們就可以了,她堅決不同意,她說她回家給父母說一聲立刻就回來。

半小時後她回來了,還帶了一些蟹殼黃、生煎饅頭之類的點心。我真是為她的熱情、細心,感到無比的溫暖。

我們商量了一下,我因為覺少又醒得早,建議她值前半夜,我值後半夜。一旦有哪位老人發生緊急情況就立刻叫醒對方。

我們的房間很小,父母睡在大床上,旁邊有個單人床,方便晚上照顧病人。我躺下先睡了,黎薇就坐在小床邊,守護、觀察著老人們的病情變化。

深夜,當我一覺醒來,朦朧中感到耳邊一陣陣的熱氣和均勻的呼吸聲,當我回頭一看,原來黎薇也躺下睡著了。她那紅潤的臉,緊閉著的眼,安祥的神情,使我不忍心叫醒她,她實在是太累了!

平時,我沒有機會那麼長時間,近距離地看過她,現在,盯著她仔細地看,才感到她是那麼的純、那麼的美。她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善良、最觸動我內心深處的女孩。

正在我盡情地欣賞她的時候,她一下驚醒了!

她說:「啊呀!舅舅,我怎麼睡著了,我真太不應該了。」

我說:「沒關係、沒關係,你實在太累了,你再睡一會兒,再睡一會兒。」

她叫了一聲舅舅,我叫了一聲小薇,兩人不約而同,情不自禁地就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沒有熱烈的親吻。沒有任何愛的語言。兩顆忘年的心,在那日日夜夜互相關懷、理解、同情中,彼此已不知不覺地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感情,此時,在無言的熱烈擁抱中,迸發出來了。

兩位老人好像很理解我們,這一晚老人們睡得特別香。表弟妹的擔心,要我們值夜班,卻促進了我們之間感情的昇華。

不知不覺半個月已過去了,她的假期也只有十五天了。父母的病情,經過表弟妹精心的治療和我們兩人細心地護理,也有很大的改善。我要她在最後的十幾天裏,多回家,和父母多相處,她口頭答應,但還是每天來。

但我看出她有一種與以前不太一樣的神情,有時坐在那裏,一言不發,有時欲言又止,和以前來了就幹活,完全判若兩人。看起來她一定有甚麼心事,和難言之隱。

我雖然不敢多問,說實在的我也和她一樣,也有一肚子的話,想向她傾吐,可就是開不了這個口。如果我說很喜歡她?很愛她?那怎麼可以,還不把她嚇壞了!雖然我不是她的親舅舅,但一個輩份不同,又是帶右派帽子的人,哪能有愛的妄想?

我們兩人默默相對,靜坐無語。突然,她說:

「舅舅,我要嫁給你!」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我幻聽了?還是她發暈了? 我定了定神,說:

「小薇,說心裏話,自從你來了以後,你的為人、勤勞、熱心,對我父母的關懷、照顧,我真是感激不盡。我從未遇到過一位對我這麼好,特別是在政治問題上得到你的理解和同情,使我感到無限的安慰。我也非常喜歡你,但是我們要組成家庭,結婚、生兒育女,那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了。首先,我是一個正在改造,戴罪的右派;其次,我比你年長二十七八歲,是長輩的年齡,我們的結合,無論是領導、群眾都會極力反對,你父母也絕不會同意的。」

黎薇還是很堅定地說:

「我的婚姻由我自己作主,現在己不是包辦婚姻的時代了。我也不是個小孩子了。我不在乎你的年齡,歷史上……現實生活中,雙方年齡相差二三十歲的也不是沒有。政治問題我更不在意,甚麼左、右,只要人好,我就願意和他在一起。」◇(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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