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其實很像是連成片的四合院。無數的高牆把天南地北的人們拘束在不同的封閉院落,東院的人聽不到西院的哭喊,南院的人看不見北院的苦難。高牆內外的人們抬頭望向天空,這唯一的共同視野中,明晃晃揮舞著鮮紅的黨旗。
牆的歷史比大多數人的生命都要長久,它在一個熱火朝天的年代悄無聲息地矗立起來。捧著小紅書穿著綠軍裝的年輕人們,圍成一團聽工廠、學校裏的大喇叭,講毛主席萬歲,講社會主義好,那時所有的高牆只有一種顏色,所有四合院裏只有一種聲音。
後來聲音變得五花八門,牆也成了五花八門的顏色,高牆下的人竟成了砌牆的勞工,人人都不自覺地為牆添磚加瓦,五花八門的聲音還是透不過五花八門的院牆。
(二)
武漢市中心醫院急診科的主任艾芬近日接受了《人物》雜誌3月刊的採訪,她稱自己是「發哨子的人」。2019年12月30日,她拿到了一份不明肺炎病人的病毒檢測報告,用紅筆圈出了「SARS冠狀病毒」(中共病毒:俗稱武漢病毒、新冠病毒)字樣。當同是醫生的大學同學問起時,她將這份報告拍下來傳給了他,同時也發到了科室醫生群中,提醒大家注意防範。當晚,這份報告傳遍了武漢的醫生圈,轉發報告的人中就有那8位被警方訓誡的醫生。
次日,艾芬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非常嚴厲的斥責」。訓斥她的領導說,「我們出去開會都抬不起頭」,艾芬的行為是「專業人士沒有原則沒有組織紀律的造謠生事」。訓斥艾芬的領導之所以如此疾言厲色,是因為在會上當眾受到zz了他的領導的訓斥。
這位一直以來勤勤懇懇工作的醫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甚麼。「我整個人一下子就蒙了,他不是批評你這個人工作不努力,而是好像整個武漢市發展的大好局面被我一個人破壞了……我犯了甚麼錯?我看到了這個報告,我也上報醫院了,我和我的同學,同行之間對於某一個病人的情況進行交流,沒有透露病人的任何私人信息……當你作為一個臨床的醫生,已經知道在病人身上發現了一種很重要的病毒,別的醫生問起,你怎麼可能不說呢?這是你當醫生的本能,對不對?」
但艾芬無力抗衡整個體制的壓力——沒有一個普通人頂得住破壞「武漢市發展的大好局面」的帽子。她在採訪中提到:「但那次約談對我的打擊很大,非常大。回來後我感覺整個人心都垮了,真的是強打著精神,認真做事,後來所有的人再來問我,我就不能回答了。」
武漢市中心醫院距離華南海鮮市場只有幾公里。由於疏於防護,這家醫院成為了武漢市職工感染人數最多的醫院之一,據媒體報道,截至2020年3月9日,中心醫院醫護人員超過200人感染,包括三個副院長和多名職能部門主任,多個科室主任目前正用ECMO維持。殉職醫護人員中有一個國人熟知的名字:李文亮。
「如果這些醫生都能夠得到及時的提醒,或許就不會有這一天,作為當事人的我非常後悔。」艾芬在採訪中表示,「早知道有今天,我管他批評不批評我,『老子』到處說,是不是?」
訓斥艾芬的領導,和訓斥她領導的領導是否也會後悔,我們不得而知。「大局」、「組織」、「原則」、「紀律」,是中國體制內的通行證和座右銘。這些黨政的傀儡們渾渾噩噩地上行下效著僵硬的口號,不經意地築起厚重的高牆,隔絕了救命的聲音,窒息了牆內千萬鮮活的生命。
封閉在不同四合院內的人們,看不到牆外的光景,只能抬起頭,看到獵獵翻飛的黨旗,鮮紅如血。
(三)
總有勇敢的人不顧一切地打破高牆,要嘶吼著告訴同胞們真相。有的武漢一線醫生或隱晦或直白地的吐露疫情實況,有的人化身「公民記者」,前往醫院、殯儀館暗訪,利用外媒發佈蒐集到的信息。
1月24日,疫情爆發前期,孝感市湖北航天醫院的胡電波醫生冒險實名公開了一份疫情數字,「處置就處置吧,人命關天」。
陳秋實是一名來自中國東部的律師,他在城市被封鎖期間趕至武漢,要將武漢的聲音傳遞出去。他錄製的影片,讓人們看到了疫情中心未經過濾、往往是令人心碎的畫面。醫院外排著的長隊、虛弱的病人、焦慮的親屬。幾天後,陳秋實失蹤,朋友和家人認為他已被強制隔離起來。
前央視主持人李澤華自2月16宗,對武漢市疫情實況進行了暗訪調查。他先後到了武漢百步雅亭社區、武漢軟件職業工程學院、青山殯儀館等地進行實地採訪,先後在YouTube發佈了數條採訪影片。他最後一條影片被疑似中共國安的人破門而入打斷,至今消息不明。
大陸的互聯網上,相關信息被封禁一空。這些冒著巨大風險送出的真相,鮮少送達被院牆封閉的同胞手中。
勇士的嘶吼很快被淹沒在高牆巨大的陰影裏。而讚歌依然在唱。
(四)
這面看起來五顏六色的高牆,實際上從不歡迎「不期而至」的色彩。
據湖北廣電融媒體、中國新聞出版網報道,近日,為「認真貫徹落實湖北省委宣傳部指示精神」,湖北正能量網絡作家培訓線上開課。首期線上培訓,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施鷗以「我們需要怎樣的現實題材」為主題給學員講授「寫作技巧」,大家就「如何為疫情防控狙擊戰貢獻文學力量」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上一位進入公眾視野的湖北作家,是在疫情中心書寫「武漢日記」的方方。這位年近古稀的女作家曾任湖北省作家協會主席,出版過多部知名小說與散文。
2月9日,元宵節過後的第二天,她在日記中寫道:「這幾天,死亡者似乎離自己越來越近。鄰居的表妹死了。熟人的弟弟死了。朋友爹媽和老婆都死了,然後他自己也死了。人們哭都哭不過來……這一次災難,對於早期的感染者,不止是死亡,更多是絕望:是呼救無用,求醫無門,尋藥無著的絕望。病人太多,床位太少,醫院也猝不及防。剩下的,除了等死,又能如何?」
2月9日,距第一個中共病毒患者發病已有兩個月,距鍾南山院士宣佈中共病毒人傳人已有20天,距李文亮醫生殉職不過3日,官媒帶來的「武漢的消息」仍然一派樂觀——剛剛建成的火神山醫院,方艙醫院裏跳廣場舞的大媽,「強防護,不恐慌」的宣傳口號,似乎這個病毒肆虐的城市處處洋溢著積極與希望。
方方沉重又清晰的聲音,就從這一片樂觀的嘈雜中傳來。
一個月後,武漢當局發動感恩教育運動,要求教育武漢民眾感恩總書記,感恩共產黨。這一消息引發了武漢民眾的悲憤。
3月7日,方方在日記中寫到「今天頻繁地出現在人們聊天中的一個詞,叫「感恩」。武漢的領導要求人民向黨和國家感恩。真是奇怪的思路。政府是人民的政府,它的存在是為人民服務的。政府公務員是人民的公僕,而不是相反。不明白領導們天天學習,怎麼學反了向?……是的,疫情到今天,基本得到控制,這真的是需要感恩的。但是,站出來的感恩者應該是政府。政府首先要向武漢幾千個死者家屬感恩,他們在親人枉遭橫禍,連送終和辦喪事機會都沒有的情況下,強忍悲痛,克制自己,幾乎無人吵鬧;政府要向躺在醫院裏苦苦與死神抗爭的五千多重症病人感恩,是他們的頑強堅持,讓死亡名單數字增長很慢;政府要向本地所有的醫護人員和外援的四萬多白衣天使感恩,是他們冒著危險,從死神手上奪回一個個生命;政府要向在封城期間,奔波在各條路上的建設者、勞動者和志願者們感恩,因為有了他們,這座城市才能正常運轉;政府最要感恩的是九百萬困守在家、足不出戶的武漢人民,沒有他們克服重重困難,努力配合,疫情控制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事至如今,對於上述的奉獻者,對於武漢人民,用怎麼樣美好的詞彙去形容都不過份。政府,請你們收起傲慢,謙卑地向你們的主人——以百萬而計的武漢人民感恩。」
如此看來,湖北作協「正能量網絡作家培訓課」一層偉光正的光鮮背後,是何等滅頂的恐懼。他們怕極了第二個方方,第二份「武漢日記」,怕極了作家拿起鋒利的筆桿,用最鮮亮真實的顏色,穿透那面早已搖搖欲墜的高牆。
寧願乖巧的人用乖巧的筆,繪製一朵朵乖巧的假花裝點在牆頭,是假的,所以永不枯萎——直到高牆倒塌的那一日。
(五)
《人物》雜誌對艾芬的採訪,發佈不久便被撤換。但這足夠在壓抑已久的中國民眾中掀起狂風暴雨。人們用不同國家的語言甚至不同的密碼文字重新書寫這篇採訪,在各個社交平台上浩浩蕩蕩地轉發,又被接二連三的斬殺。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作為寫作的人,希望下一代能夠自由毫無掛慮的使用漢語」
空前激烈的輿情早已超出文章內容的本身,人們呼喚人權,呼喚言論自由,因為誰也不知這高牆編織的天羅地網何日會將自己捲入,只能絕望的癱倒在牆內,聽牆外的人唱著讚歌——這最諷刺的安魂曲。
人人都盼著牆的倒塌,盼著看到更多共同的風景。
鮮紅的黨旗如血,殘陽如血。
(六)
當牆終於坍塌時,牆內牆外的人在廢墟前擁抱、歡呼、慶賀遲來的自由。
可人們忽然發現,這一地被憎恨唾罵的廢墟裏,也有自己添過的磚,加過的瓦。
訓斥艾芬的領導,和訓斥艾芬領導的領導,並非黨旗下唯二的傀儡。高牆內哭喊的人,也曾是千萬砌牆者——在他們被高牆吞噬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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