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這首廣為流傳的〈蒹葭〉詩,是《詩經》國風裏十首古秦地民歌《秦風》裏的一首,其中反覆吟唱的「蒹葭」,泛指寒日裏花穗放白、水中或低濕地常見的多年生禾本科植物蘆葦。

蘆葦之花雖然只有淡白一色,卻別有清虛、飄逸、蕭疏的意境,令人想起古樸悠遠的簫聲。

讀宋詩,看到詩人張一齋曾癡癡地「忘卻蘆花叢裏宿,起來誤作雪天吟。」潔白的蘆花真也好似白而瑩透的「冰綃」,和著雲煙凝結的「瓊台積雪」,如若再有幾樹著霜的紅葉,應該是絕佳的清賞。

而那「銀浦流雲入夢香」的月夜蘆花,彷彿晶瑩冰月下的一地皎皎清霜、澹盪夜風裏的兩岸漫漫白雪。銀白色流雲般的蘆花、銀白色的河浦、銀白色的夢與詩,又飄散著獨特的草木清香。就連宋代詩詞大家陸游也不由在其〈即事〉詩中嘆道,「最是平生會心事,蘆花千頃月明中。」

「清霜醉楓葉,淡月隱蘆花。」元代文學家許有壬的五律〈荻港早行〉裏,竟兼有紅葉與淡月、鮮明與朦朧,映襯蘆花。

蘆花之美,還在於超越紅塵灑脫自在的江湖意趣。那清風中悠然擺動的蘆花, 「枝枝搖浪花」般波起層層玉濤。古代詩人吟詠蘆花多與煙波浩渺的江湖、逍遙無羈的漁舟相連,進而為一種歸隱。

有名的隱士南宋林和靖就「最愛蘆花經雨後,一蓬煙浪飲漁船。」唐大歷十才子之一的司空曙詩中亦說到漁舟的無須拴繫,「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納蘭性德詞裏 「收卻綸桿」 的漁夫, 「人淡淡,水濛濛,吹入蘆花短笛中。」

亦有人鍾情於秋風中瑟瑟作響的蘆花叢,在數畝碧蘆中隱小室而居,號「秋聲館」(《清異錄》)。

一些不幸「居廟堂之高」 的士大夫,難以擺脫塵世紛爭煩惱,不能在「煙波深處臥孤蓬」,便設法把一些野生蘆葦移栽到自家庭院裏,以聊慰江湖之想。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 (「杭」即航)也許古時真的單憑蘆葦都能飄然到達江海河湖的彼岸,達摩來中國時便是以一根蘆葦渡江。

「蘆雁」是中國畫裏花鳥畫的傳統題材,工筆與寫意,都多有傳世精品,或古拙奇逸,或生動蒼渾。有趣的是,傳說蘆葦有著神祕能力,能使遷飛於天南地北的大雁避免一些無妄之災。《淮南子》嘗曰:「雁銜蘆而翔,以避繒繳。」《代州志》亦說,大雁在路過多鷹的雁門關時,皆「兩兩隨行銜蘆一枝,鷹懼蘆不敢捉。」

傳統文化中的「蘆衣」典故,出自於與蘆花有關的一個動人佳話。據《太平御覽》卷八一九引《孝子傳》,古時善良的孝子閔子騫幼年「為後母所苦」,在寒冷的冬日,後母給自己所生的兩個孩子的冬衣絮棉花,對他竟「以蘆花衣之代絮」,他卻於凍苦中默默忍受。其父終於察知,「欲出後母」,他又深情勸道:「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單。」後人據此改編成戲曲《蘆花記》,從本性上感動著千萬人的心。

人的真誠、善良和寬容忍讓,還是最珍貴的吧!很難想像,如果沒有這些美好的品德,世界將會是甚麼樣子。

千古傳吟的《詩經》,以賦比興為主要表現手法。「葦者,偉大也……葭者,嘉美也。」偉大與嘉美,也許便是《詩經》中蒹葭的寓意。有人說,這首《蒹葭》即是托物於蘆葦一片,興起為詩,象徵著對於美好,特別是崇高的精神境界與信仰(「所謂伊人」)歷盡艱難的上下求索,想想不無道理。

記得多年以前,曾經在攝影作品展上看到一幅照片,照的是幾枝白得有些透明的蘆花,殘葉離披而修莖挺秀,雖然已被疾風吹得微斜,卻依然堅定地立於冰雪寒地之上,風骨剛勁。照片是黑白的,但「墨分五色」,層次豐富。特別其題目,竟然是意味深長的那麼三個字——「長相隨」,令人至今還難忘震顫的心底深處噴湧的萬千感慨。

人,或許真像一個著名的西方哲學命題所言,是「會思想的蘆葦」,那開在四季、長曲即將終結時秋冬裏的蘆花,亦如銀髮滿頭的垂暮之人。大千世界,歸路修遠並風雪交加,願我們最終都能無愧於心地向「伊人」輕鬆說聲:「長相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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