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全部拔出來之後,外公把我抱進懷裏。我把快要爆炸的頭放在他的胸前——搬了一輩子五十磅重的蜂箱,外公全身都是肌肉,手指長滿了繭。他輕輕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喉嚨有沒有緊緊的?」
我大力吸氣、吐氣,嘴巴有種奇怪的刺痛感。
「為甚麼不大聲叫我?」他問。
我沒有答案,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
我雙腿直抖,只能讓外公把我抱回車上。以前我也被蜜蜂螫過,但一次被這麼多隻攻擊卻是頭一回。外公擔心我會休克,他說如果我的臉腫起來,就可能需要去掛急診。他要我在車上等他把樹枝鋸下來,還囑咐我要是覺得呼吸困難就按喇叭。
當他把蜜蜂放進白色木箱、再搬上車斗時,我伸手摸頭皮上發熱的腫塊,感覺緊緊硬硬的,還變大了。我擔心再過不久,我就會腫得像豬頭。
外公趕緊回到車上發動引擎。
「等我一下。」他說,捧著我的頭,摸摸我的頭皮。
我痛得縮起來,覺得他在用大理石磨我的頭。
「漏掉一根。」他說,用髒兮兮的指甲刮過我的頭皮,把螫針拿掉。
外公每次都說,用拇指和食指把刺擠出來是最糟糕的方法,這樣反而會把毒液擠進體內。他攤開手,讓我看那根螫針,上面還留著針頭大小的毒液囊。
「它還在動。」外公說,指著還在收縮並打出毒液、沒發現自己已經無所作用的白色器官。
那畫面很噁心,讓我想起頭被斬了卻還在跑的小雞。我鼻頭一皺。外公把它丟出窗外,轉頭用滿意的表情看著我,好像我剛剛給他看了全科都是A的成績單。
「妳很勇敢,都沒驚惶失措。」
我的心在翻騰,為自己被蜜蜂螫了也沒像小女生一樣哇哇大哭而自豪。
回到家之後,外公把蜂箱跟後院原本就有的六個蜂箱放在一起。這窩蜜蜂是我們的了,很快就會在新家安頓下來。現在就有蜜蜂從箱口飛出去,繞著圈圈飛,探索著新環境並記下新的路標。再過幾天,牠們就會開始製造蜂蜜。
看著外公把糖水倒進玻璃罐給蜜蜂喝,我想起他剛剛說的話。蜜蜂跟著蜂后飛走,因為牠們沒有它活不下去。連蜜蜂都需要媽媽。
網球場的蜂群攻擊我是因為蜂后飛離了蜂巢,它們害怕蜂后受到傷害,擔心到要發瘋,於是撲向最近的一個目標——也就是我。
也許這就是我沒放聲尖叫的原因。因為我懂。蜜蜂的行為有時就跟人一樣,它們也有感覺,也會害怕。只要你靜靜觀察它們移動的方式,看它們是輕柔如水流地翩翩飛舞,還是在蜂巢裏亂竄,全身都癢似的抖個不停,就會發現這點。
蜜蜂需要家庭的溫暖,落了單的蜜蜂可能撐不到天亮就孤單而死。要是蜂后死了,工蜂會發了瘋似的飛遍整個蜂巢,尋找它的蹤影。接著,蜂窩逐漸萎縮,蜜蜂失去活力,無精打采地在蜂巢裏閒晃,不去採集花蜜,成天無所事事直到生命流逝。
那種對家的強烈渴求,我懂。前一天還在,一夕之間就消失無蹤。
我父母在我快滿五歲那年離婚。突然間,我們就到了美國的另一岸加州,我跟媽媽和弟弟住進外公、外婆的小房子,三人擠一個房間。我母親躲進被窩,陷入長期的憂鬱,我父親再也沒被提起過。在往後的寂靜歲月中,我努力要理解發生了甚麼事。我對人生的疑問愈來愈多,開始擔心誰會來為我解釋這一切。
後來,我開始跟著外公到處跑,一早就爬上他的小貨車,跟他一起去工作,從此展開了我在大蘇爾養蜂場的「戶外教學」。在那裏我學到,蜂巢都圍繞著一個中心打轉,那就是家庭。
外公教我蜜蜂的神秘語言、蜜蜂的動作和聲音,還有它們用來跟同伴溝通的各種氣味。他還告訴我蜜蜂會想辦法推翻王后,打破勞動階級,這些有如莎士比亞劇本的情節就像一個秘密天地,讓我在自己的世界喘不過氣時,有了另一個出口。
漸漸地,藉由深入蜜蜂的內在世界,我更加能夠理解人類的外在世界。母親陷入愈來愈深的絕望,我跟大自然的關係卻愈來愈深厚。我學會蜜蜂是怎麼互相照顧、辛勤工作,怎麼廣納意見決定去哪裏覓食、何時要分蜂,還有怎麼規畫未來,甚至連蜜蜂螫人都讓我學會勇敢。
我一頭栽進了蜜蜂的世界,因為我發現蜂巢內含的古老智慧,能傳授給我父母無法教我的東西。從蜜蜂這種已經在地球上存活一億年的生物身上,我學會了鍥而不捨的力量。◇
——節錄自《被蜜蜂拯救的女孩》(序)/ 大塊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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