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著附近村人的指示,我們行至秦嶺山脈中的一處野山,尋訪深山古寺,按《遊悟真寺詩》中所說這山應名「王順山」。
天陰著,剛下過一陣子雨,我和朋友行走濕滑的山道上,身旁便是懸崖峭壁。野山中沒有護欄,我們只能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地走著。山間的野薔薇開得極好,花朵雖比培育的薔薇小了許多,但是沾著山間露水的花朵卻是格外的嬌豔。山道上鮮有人跡,只能聽見不時傳來的幾聲鳥鳴。走了約摸兩個小時,終於遠遠看到了悟真寺的山門,隱於鬱鬱蔥蔥的林木之間。
寺院剛剛翻修過,寺門口立著捐錢修寺的功德碑,可是寺中卻空空無人。雖為淨土名寺,但新修建築中卻供奉著些叫不上名的塑像。我嘆了一聲,這千年古剎如今只剩下一副空殼,讓我心中好生遺憾,悟真寺中已無悟真之人。
懷著莫名有些沉重的心情,我順著險要的山道,準備下山。走到半山腰時忽然看到崖壁中有一處人工雕鑿的山洞,其中有一石床,一石枕,一破碗,可崖洞的主人卻已不知去向了。洞中黑糊糊的,不過依稀可以看到崖壁上所刻的四句詩,字跡已經模糊不清,分辨不出甚麼內容了,唯有「精進」二字能大概辨識出來,或許是某位僧人為了激勵自己勇猛精進而寫下的自勉詩句吧。
山中的天氣真是無常,不一會又下起雨來,我急匆匆地跑到山道旁一棵茂密的梧桐樹下,折了只大梧桐葉當傘,準備等雨小些了再下山。霧氣漸起,恍惚間似乎一位僧人順著山路走上山來,只見他臉上的表情柔和而又安詳,赤著雙腳,僧衣破破爛爛,被山間的灌木刮破了好幾處,手中托著一隻缺了角的破碗,碗中放著兩塊陝西人常吃的石子饃。
僧人經過石洞,走向山上的悟真寺。我不知處於何種動機,不自覺地邁步跟在他身後,重新走上山去。山中的植物比剛才上山時似乎茂盛了許多,山路走起來更爲艱難,僧人將腰間別著的一把小柴刀抽出來,將擋路的灌木劈開,跟著他走了許久,才到達悟真寺。
眼前的景象讓我著實吃了一驚,剛才所見重新翻修過的寺廟已然變爲斷壁殘垣,只有一尊阿彌陀佛的塑像保留了下來,立在朽木斷柱之間的石台之上。僧人搭了一座簡易的草棚,為佛像遮風擋雨,他曾經所穿的袈裟,也被披在佛像身上。佛像前並沒有豐富的貢品,只有一個玉米麵窩頭。
僧人走到佛像前虔誠禮拜,將碗中的兩塊石子饃,輕放在佛像前,又再次禮拜,這才將那個窩頭放回自己的碗中,返回石洞,先誦了一段經文,這才將窩頭從破碗中拿起,聊以墊饑。
僧人在深山老林裏這般艱苦的修煉,讓我心中深感震撼,若沒有堅定的向佛之心,如何能忍受如此艱苦的環境,我不由走到洞口問他道:「如此艱難,爲何堅持?」
僧人捧著窩頭的手頓了一頓,他也不由得喃喃自語道:「爲何堅持修煉?」心中似有些迷惘,不過很快他心頭的迷茫就消散了,眼睛變得十分明亮,如明燈一般,那昏暗的山洞似都被照亮了。他拿起柴刀,在洞內刻下四句詩,作爲對我的回答。
我定睛細看那首詩,不由連連點頭,心中佩服這位僧人心中的至誠至信,正想再與他交談時,卻聽到有人在不斷喊我的名字,不由驚醒,睜眼再看時,我哪裏還在秦嶺山中,而是坐在駛回家的巴士上,坐在旁邊的朋友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說:「到家了,別睡了。」
我忙從背包中取出相機,找到了那張山洞的照片,對朋友説道:「你知道這山洞裏刻的四句話是甚麽嗎?」
「我怎麽能知道,年代過於久遠,只能看到一個大概的印子,具體寫的甚麽,早都看不出來了,難不成你知道?」朋友反問我。
我答:「人生何所為,利與名中圍。精進修不怠,志將淨土歸。」
其四:雁塔夢唐
大雁塔,屹立曲江池畔,大慈恩寺中。
大慈恩寺曾是玄奘法師取經歸來後翻譯經書的地方,是唐代的皇家寺院。如今的大慈恩寺,南門口是玄奘法師的塑像,由山門進入,穿過鐘鼓樓,大雄寶殿,玄奘三藏院,藏經樓,後院則是大雁塔,塔中保存著佛舍利,貝葉經,如來足跡碑和蓮花藻井等珍貴文物。
我閑時常去大雁塔附近遊玩,塔北的廣場上是一座據說亞洲最大的音樂噴泉,每到夜晚,噴泉表演讓整座廣場都變得五光十色的。塔南的仿古街巷是一座不夜城,通宵達旦,燈紅酒綠,極盡浮華,好不熱鬧。可這些現代化的設施,只讓我眼前覺得有些眩暈,耳邊覺得有些喧囂。
如今的大慈恩寺和大雁塔已經成為遊客們的觀光勝地,熱鬧的景點中已無肅穆的佛法莊嚴。但是我依然很喜歡這裏,只是因為那座古色古香的大雁塔,即使繁華的現代都市,也未能遮蓋大雁塔周身所透出的雄渾古風。
我常坐在大慈恩寺旁公園的長凳上,望著被夕陽餘輝籠罩著的塔身,在腦海中追尋著大唐的記憶。暢想著尊崇佛法的盛世大唐,暢想著大慈恩寺中曾經輝煌的千餘座重樓雲閣,暢想著玄奘法師在禪房中坐於青燈前譯經的景象。
夕陽西下,鼓聲準時響起,大雁塔的塔身半明半暗,整座城市在越發暗淡的光線中變得影影綽綽。陪著朋友遊覽了一天景區的我感到眼皮沉重,很是疲倦,趁著朋友前去觀看大雁塔北廣場噴泉表演的間隙,我找到公園處幽靜的一角,準備小憩片刻。
閉上眼睛後,只覺得耳畔越來越喧鬧,一時間人聲鼎沸,吵得我頓時沒了睡意,我睜開眼睛,卻看到了一番讓我震驚的景象,這裏不是西安,而是長安。廣廈樓閣鱗次櫛比,皇宮建築美輪美奐。
「都城大國實堪觀,八水周流繞長安。多少帝王興此處,古來天下說長安。」見《西遊記》第九回。
我站在大唐長安城南的大慈恩寺前,眼前的大雁塔似與別時不同,高度似較我平日裏所見矮了一截,我不禁伸手細數,原來塔身僅有五層(大雁塔剛蓋好時僅有五層,武周時加蓋至九層,在經過一千多年的變遷後,如今的大雁塔為七層)。在陽光下,大雁塔散發出柔和而又明亮的光芒,塔頂繚繞著五彩祥雲。
只見人頭攢動,城中的男女老幼都向這大慈恩寺中彙集。即使隔著寺院的圍牆,我也可看到其中的壯麗恢弘的重樓雲閣,聽到振奮人心法鐘法鼓。整個晉昌坊中香煙馥郁,來來往往的百姓們有人手中捧香,有人端著供養,有人撚著佛珠,人人皆是一臉虔誠禮敬的模樣。
男子多著圓領袍衫,頭戴襆頭,女子多穿著齊腰襦裙,色彩明麗,豔而不俗,頭戴帷帽或幕笠,披帛隨風輕舞,似欲乘風而起。也有那不拘一格的豪爽女子,身著男裝。我便如此穿著袍衫,肩頭繡著兩隻翱翔於天的仙鶴,腰間蹀躞裝飾著金銀玉石,頓時覺得自己英氣十足。
我正在尋思今日長安城中有甚麼盛事,只聽不遠處有幾人正在興致勃勃地談論著,一位白衣秀士說道:「玄奘法師主持修建的慈恩寺塔現在落成,開壇講法,大興佛事,今日所講的《瑜伽師地論》可是高深的大乘佛法啊。」
一位看起來學識淵博的老者附和道:「玄奘法師從西域帶回幾百部經書,弘傳佛法,使人心向善,四海昇平,實乃我大唐之幸事,萬民之福祉。今日有幸聽聞佛法,唯願我佛護佑,早脫苦海,往生極樂。」説罷,合掌當胸,面對大雁塔虔誠禮拜。
又聼一位天竺來的外國商人,神采奕奕地向眾人講述著他的見聞:「這玄奘法師可是了不得的高人,當年我年紀小跟著父親在曲女城做生意的時候,正好趕上了那場十八天的無遮法會,玄奘法師為僧衆答疑解惑,無一人能與他辯駁。我見那法師坐於高台之上,侃侃而談,行似阿羅漢降臨世間。」他的漢話說得十分流利,只是有些許發音不太準確,想來是在大唐生活了有些年頭。
我聽到這些百姓們的議論,心生嚮往,想進入大慈恩寺內觀看這場佛法盛會。走到寺院門口,我遠遠看到了玄奘法師的身影,他端坐於禪台之上,頭戴毗盧帽,身穿金襴袈裟。我心中興奮不已,卻不料山門的門檻過高,一腳踩空,打了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原來所見之大唐盛景,不過是南柯一夢。
朋友此時正好看完大雁塔北廣場的噴泉表演,回來找我,說是想進大慈恩寺中遊覽。於是我們買了門票,由正門進入。
寺院內,人流如織,大雄寶殿內不少人燒香拜佛。只見一位家長將一把檀香塞到孩子手裏説道:「趕緊拜拜佛,讓佛祖保佑你今年中考考到滿意的成績。」
孩子似乎還有些不樂意:「這些都是迷信,有甚麼好拜的。」
「讓你拜你就拜!」家長點著檀香,拉著孩子,拜了三拜。
又聼旁邊有幾人一邊拜佛,一邊口中咕噥道:「佛爺讓我發財吧。」
我覺得殿內香的味道有些嗆鼻,從殿內退了出去,我望著暮色中的大雁塔,深感黯然。如今的人們,都受到無神論邪説的蠱惑,對佛法已沒了崇敬之心,心中僅有的那點信,也信在了拜佛以求財消災上,修煉的內涵更鮮有人明白。曾經尊崇佛法的大唐盛世,只是如今史書中的些許文字罷了。
(未完,下周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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