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霜降時,空氣裏充滿了一種特別的草木氣息。是寒霜落在樹木、草葉上,氳濕了,又在朝陽照射、日頭回暖裏漸溶,霜氣在冬日的天光裏靜靜散發開來,輕柔、清冷,充滿了深冬裏的水寒氣,還有熟透了、衰敗了的草木氣,田野裏燒荒的煙氣,遍佈,無處不在。所謂「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便是這樣一種亙古的況味。
此時,蠟梅逐漸綻開,小小的花蕾遍佈枝頭。經過幾個寒凜凜的日子,蠟梅便開了。那一種鮮亮的、明淨的、黃釅釅的香,香氣凜凜,香裏有極遠極遠的霜和雪,撲面而來,叫人一時間,懵在這香氣裏,只是痴了醉了。
誠然,植物的每一種香味都是獨一的。桃花杏花梨花的香在浩蕩春風裏;薔薇的香在五月的籬落院頭;荷花的香在盛夏,要水風吹起;桂花的香呢,是凝固的,香起來的時候,無論是人家的院落,還是一座城池,只要是有桂花樹的,莫不浸透在那甜馨的、煙火氣的香味裏。而唯有蠟梅,它的香是遠的,那枝幹是橫在眼前的,花朵是蠟黃、莊重的一朵。然而,那心蕊裏的香,自很遠很遠地散發來的。又淨又釅的寒香,沁入肺腑,沁到你的魂魄裏。香裏頭有風雪拂面的清寒冷冽,蠟梅的香是禪境、佛意、道心。是另一個遙遠的宇宙,會叫人起世外之思的,在那香味裏,你突然意識到,你是這個人世的過客,而那蠟梅的寒香,是你來的地方,捎來的花信,你讀不懂,然而,那風雪撲面、悠遠泠冽的香,會讓你落淚。
從前的人,生於天地間,和山川、河流、花木都是親的,還有好事者給花木編排各種座次。有花經說了,蠟梅乃是一品九命,而同季的水仙呢,論座次則是她的婢女。
據說,蠟梅的詠誦詩是宋朝才密集出現的,在之前是沒有,在唐人的詩裏,蠟梅和梅花是被視作同一家族的。而「蠟梅」一詞,最早是出現在蘇東坡的詩裏。
宋代大文豪蘇軾的《蠟梅一首贈趙景貺》:天工點酥作梅花,此有蠟梅禪老家,蜜蜂採花作黃蠟,取蠟為花亦其物。天工變化誰得知,我亦兒嬉作小詩,君不見萬松嶺上黃千葉,玉蕊檀心兩奇絕,醉中不覺度千山,夜聞梅香失醉眠。歸來卻夢尋花去,夢裏花仙覓奇句,此間風物屬詩人,我老不飲當付君,君行適吳我適越,笑指西湖作衣缽。
好的詩人所懷有的那一種天賦,是要替造化開口的,道人所不能,為人間事物命名。
醉中不覺度千山——是了,那便是迢遞百代之後的我,所感受到的蠟梅的香自遠來, 在那香氣裏,已非此身,度了千山之遠。從花蕊、枝頭散發開來,在你身邊悄悄然、濃郁地瀰漫開來,它托著你在人世間受盡了苦的心,悠悠地,去往一個很遠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
南宋名臣范成大,天性貞靜,素喜草木,他著有一本《梅譜》,裏頭特地註明了,蠟梅,本非梅類,以其與梅同時,香又相近,色酷似蜜蠟,故名蠟梅。凡三種:以子種出,不經接,花小香淡,其品最下,俗謂之「狗蠅梅」;經接,花疏,雖盛開,花常半含,名「磬口梅」,言似僧磬之口也;最先開,色深,黃如紫檀,花密香穠,名「檀香梅」,此品最佳。蠟梅,香極淸芳,殆過梅香,初不以形狀貴也。故難題詠。
在這裏他也特地註明了——蠟梅最可貴的,是格調清貴,香極清澈芬芳,遠勝過梅花的那一種香。可見從古至今,人們對於蠟梅的世外之香,感受是相同的。我每每讀到這樣的句子,就想跳起來,急於表白——是的是的,我也是這樣覺得的。然而,人家不是早一千年就說出來了嗎?我們後世者,多少知覺,都只是拾人牙慧罷,後知後覺罷了。
范成大寫了很多園林草木泉石之詩,有一首次韻詠蠟梅的和詩,勾盡蠟梅的姿容風色。「垂垂瘦萼泫微霜,剪剪纖英鎖暗香。金雀釵頭金蛺蝶,春風傅得舊宮妝。」
到了元代, 金人耶律楚材也寫了一首蠟梅詩:「越嶺仙姿迥異常,洞庭春染六銖裳,枝橫碧玉天然瘦,蕾破黃金分外香,反笑素英渾淡抹,卻嫌紅豔太濃妝,臨風浥此薔薇露,醉墨淋漓寄渺茫。」
「蕾破黃金分外香」大抵是自「金雀釵頭金蛺蝶」得來的靈感吧,愈加凝鍊,更為昇華,且形外有香。蕾破黃金分外香,此句被無數後來人拿來描繪蠟梅。你不得不驚歎,一個金人能寫出這麼好的漢詩,而漢文化,融化了金戈鐵馬,全化作滿腹錦繡詩書,何其博大的圓融。
總之呢,最好的詩、最美的花、最好的日子,都被前朝前代的人經歷過了,在詩文裏寫盡了。今歲蠟梅時節,除了拾前人牙慧,我還能說點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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