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的千年長河中,貫穿著悲壯淒婉的低迴吟唱:人生際遇的坎坷、壯志難酬的遺憾、惜別親友的惆悵以及面對歲月流逝的慨嘆。

聚焦盛唐詩壇,以「驚風雨」、「泣鬼神」的筆觸放射出萬丈光焰的李白,也留下了幾多愁绪、憤懣和憂思。不過,在李白筆下,縱使是愁,也揮灑得率真靈動,卓爾不群。

明‧唐寅《溪山漁隱圖》局部(公有領域)
明‧唐寅《溪山漁隱圖》局部(公有領域)

一.笛聲引鄉愁

李白二十五歲便「仗劍去國,辭親遠遊」,開始了輾轉異鄉的客居生活。因此,思鄉之情在其詩作中頻頻出現。蜀中和隴水都是他嚮往的歸處;不僅如此,在他被迫離開長安後,京城也會如故國般時時勾起這位仕途失意人的眷戀。詩人表達鄉愁的手法豐富多采,不同時期的思念對象以及心境的差別,都通過詞語微妙的變化而鋪陳開來。

《春夜洛城聞笛》(作於七三五年,即開元二十三年):

「誰家玉笛暗飛聲?

散入春風滿洛城。

今夜曲中聞《折柳》,

何人不起故園情!」

詩仙筆下,笛聲在飛,和著春風飄滿洛陽。好不浪漫!不見實景實物,只有聲音在延伸,飛散。無形的音符通過「飛」、「散」、「滿」三個謂詞躍動,撩起鄉愁,也把讀者帶到千年前的古時靜夜。

「何人不起故園情!」此詩通篇不著一個「愁」字,最後一聲驚歎,濃縮了不盡的鄉情。愁懷在心,但是,「玉笛」和「春風」消減了苦情,反讓人感到:縱然為故園淚下,那淚或許是溫暖的。

下面再看《觀胡人吹笛》(作於七五三年,天寶十二載):

「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聲。

十月吳山曉,《梅花》落敬亭。

愁聞《出塞》曲,淚滿逐臣纓。

卻望長安道,空懷戀主情。」

胡人吹奏著玉笛,大都是秦地的曲調。十月吳山的清曉,一曲《梅花》落到敬亭山。愁苦中聽到《出塞》的樂曲,淚水頓流,沾濕了「我」的帽纓。回頭遙望那通往長安的大道,可嘆「我」空懷一片對君主的眷戀。

全詩反映了李白被放逐後的苦悶心情,既無比喻,也無誇飾,只有對事件和情緒的描述。「愁」、「淚」、「情」的告白直截了當,最後以「空」字收篇,滿腔愁腸表露無遺。

還是聽笛,《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作於公元七五八年)展現了另一番情調。

「一為遷客去長沙,

西望長安不見家。

黃鶴樓中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

李白在安史之亂爆發後,參加了永王李璘的幕府,李璘戰敗,李白受牽連而遭流放。此詩是他在流放途中路過江夏(即現在的武昌)時所作。

開篇兩句,詩人借古喻今,不說自己流放夜郎之事,卻表漢朝的賈誼被貶官到長沙。賈誼到武昌時,西望長安,既看不到長安也看不到家。這也正是李白當時的處境。他明寫賈誼暗喻自己,十分貼切。

李白懷著報國的志向,念念不忘唐王朝。在流放途中,他向西回望,正在想望時,聽到吹笛的聲音。時值五月,一曲《梅花落》卻透出料峭春寒。在此,反襯手法恰如其份地烘托了李白心頭的寒意。壯志未酬反被流放。何日是歸期?

用字凝鍊精準是李白詩作的特點之一。最後一句「江城五月落梅花」僅以七字即點明了地點、時令、笛曲和詩人的心情。李白不寫「聞《梅花》」,而是以「落梅花」把聽覺轉為視覺。一支笛曲瞬時化為漫天飄落的梅花,罩住了江城,愁煞詩人。

見物起興,聽笛思鄉。以上三首詩都從「吹笛」引出主題,簡練傳神,以音牽情,韻味無盡。

中國唐朝詩人李白手書真跡《上陽臺帖》,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公有領域)
中國唐朝詩人李白手書真跡《上陽臺帖》,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公有領域)

二.情景交融

「盛唐諸人惟在興趣。」

~宋‧嚴羽《滄浪詩話》

唐詩的「優美」,出於「興」,融於景。李白表達愁意的詩篇,狀景多在言情之前。觸景生情、緣情寫景。離愁別緒或是思鄉之意,常常在一片青山碧水中飄散開來。比興和象徵手法是常見技法。

《秋夕旅懷》作於七五八年,旅途中所見的秋夜景象勾起李白的思鄉之情。

「涼風度秋海,吹我鄉思飛。

連山去無際,流水何時歸。

目極浮雲色,心斷明月暉。

芳草歇柔豔,白露催寒衣。

夢長銀漢落,覺罷天星稀。

含悲想舊國,泣下誰能揮。」

此詩讀來悲涼哀婉,展現一幅清涼空曠的圖景:涼風清,芳草柔,秋露寒。天高星稀、群山環繞,鄉情在作者的胸中湧動。眼前開闊的秋天景致雖然優美,但畢竟清冷。面對此景,李白「含悲泣下」,引發讀者的共鳴。

在李白的寄詩、贈詩或別詩中, 生動的景色描寫也很突出。

《月夜江行寄崔員外宗之》作於七三九年:

「飄飄江風起,蕭颯海樹秋。

登艫美清夜,掛席移輕舟。

月隨碧山轉,水合青天流。

杳如星河上,但覺雲林幽。

歸路方浩浩,徂川去悠悠。

徒悲蕙草歇,復聽菱歌愁。

岸曲迷後浦,沙明瞰前洲。

懷君不可見,望遠增離憂。」

《宿白鷺洲寄楊江寧》(作於七五四年,即天寶十三載),通過描寫夜景來寄託對友人的思念。

「朝別朱雀門,暮棲白鷺洲。

波光搖海月,星影入城樓。

望美金陵宰,如思瓊樹憂。

徒令魂入夢,翻覺夜成秋。

綠水解人意,為余西北流。

因聲玉琴裏,蕩漾寄君愁。」

在這兩首詩裏,作者描繪了清幽寧靜的江上夜景。風、山、月、水、星等意象入詩成畫,配合著精妙的謂詞搖動流轉,使讀者感覺彷彿置身舟中,在蕩漾的波光裏體會那一份悠長的愁情。

再如《秋浦歌》其二:

「秋浦夜猿愁,黃山堪白頭。

青溪非隴水,翻作斷腸流。

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

何年是歸日,雨淚下孤舟。」

這一首詩的意境頗為淒涼。作者先寫夜晚的猿鳴,使得小黃山都愁白了頭。詩人把自己的愁苦轉移到動物和黃山之上,再寫青溪水流發出悲咽之聲。這兩聯以景物托情,襯托詩人報國無門的悲情。人在舟上,形單影隻,歸期不定,淚如雨下。作者直接使用「愁」、「斷腸」、「淚」、「孤」來抒發愁苦難捺的心境。此際,清快飄逸的詩風不再,可見其悲切之深。

《江上秋懷》也是愁情黯景交融的範例:

「餐霞臥舊壑,散髮謝遠遊。

山蟬號枯桑,始復知天秋。

朔雁別海裔,越燕辭江樓。

颯颯風卷沙,茫茫霧縈洲。

黃雲結暮色,白水揚寒流。

惻愴心自悲,潺湲淚難收。

蘅蘭方蕭瑟,長嘆令人愁。」

詩人以大量的筆墨勾畫淒涼肅殺的秋景:乾枯的桑樹、蕭瑟的香草,風捲沙塵、暮色蒼茫、清水泛寒流。「颯颯」之風聲對「茫茫」之視象,苦景襯愁情,引人長嘆,誰能不愁!

《宣城見杜鵑花》作於七五五年。

「蜀國曾聞子規鳥,

宣城還見杜鵑花。

一叫一迴腸一斷,

三春三月憶三巴。」

「子規鳥」和「杜鵑花」都是思鄉及悽惻之情的象徵物,作者「先言它物以引起所詠之詞」,見朱熹《詩集注》。以此鋪就悲悽的基調。

詩中連用了三個「一」和三個「三」,在此聯內形成數字的兩兩對應、音韻的起伏迴環,格局巧妙、全無造作之感。

天寶八載(七四九年),詩人王昌齡被貶為龍標尉(龍標在今湖南黔陽)。李白聞知,寫下了名作《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楊花落盡子規啼,

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

隨風直到夜郎西。」

楊花凋謝,杜鵑鳴叫。兩個愁意象先行出場,點明時令並渲染愁之氣氛。之後,作者道出事由:聽說王昌齡被貶遠走,詩人把擔憂託付給明月,讓它一路追隨著好友、直到湖南沅陵夜郎縣。

最後兩句輕靈、真摯,不同凡響,脫離了常規的惜別之愁。山水之高遠、明月之清澄,將全詩境界昇華。

(未完,下周四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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