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天,寒風徹骨。在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裏,一把火紅的冰糖葫蘆分外的醒目。

寒冷的冬天,出差到北方,是件蠻苦的差事。尤其要去的地方是個小鎮,交通又不方便。

坐上早班的飛機,飛到了這個省的省會。然後轉乘三個多小時的火車,來到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下了火車,凜冽的寒風便撲面而來,凍得我幾乎立時僵在那裏。毛衣加上羽絨服,也難以抵擋這裏的冷空氣。好後悔沒聽家人的話,再多穿些衣服。

匆匆地找到這家夥伴公司,辦完了我要辦的事情。謝絕了對方公司老總的盛情挽留,因為我還要趕晚上六點多的火車——這也是當天唯一能離開這裏的一班火車。我還要去這裏縣城的另一家公司跑業務。

等我走出這家公司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這裏的冬天真恐怖,天快黑了!才不過下午3點過些。

街上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也難怪,這麼冷的天,誰會在這樣嚴寒的天氣裏在街上行走。我哆哆嗦嗦地往前走著,聽著腳下皮靴踩著積雪咯吱咯吱地響著。曾經熱切盼望到北方的冬天裏見一見雪的興致,早就在這酷寒的空氣中消逝的無影無蹤。

在小街拐角處,一個老婆婆抄著袖子站在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旁。破舊的自行車上插著一個小架子,上面都是火紅的冰糖葫蘆。在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裏,這火紅的冰糖葫蘆分外地醒目,分外地耀眼。

平素很喜愛吃冰糖葫蘆的我。在此時,卻沒有心情再去買冰糖葫蘆——我都已經快凍僵了。我緊緊地裹了一下羽絨服,打了幾個冷顫。從賣冰糖葫蘆的婆婆身邊走過去。

就在我將要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我聽見她低聲地說:

「姑娘,買串冰糖葫蘆吧!」聲音很蒼老。

我搖搖頭,我已經沒有心情去吃冰糖葫蘆了。我都快給這如此低的氣溫凍成冰糖葫蘆了。我又向前走了幾步,我聽到她沙啞的嗓音又響了起來:

「今天站了一天,還沒有賣出一串呢!」

我的心抖了一下。我停住腳步,轉回身來,看著這個年老的婆婆。這個婆婆的衣服很舊,還打了補丁,但很乾淨。看年紀最少也要有60歲吧!滿臉的皺紋,比我的母親顯得要蒼老得多。

她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看著我,似乎目光中有企求,還有希望。

「那好吧,我要一串冰糖葫蘆。」

我用幾乎已經凍僵的手,掏出了錢包。打開一看,沒有零錢,全是100的。我抽出一張,遞了過去。婆婆面對著這張一百元的鈔票,愣了一下。她翻開自己的口袋,從裏面摸零錢,摸了半天,怎麼也湊不到20塊。她對我說:

「姑娘,我找不開的。你有零錢嗎?大的是一塊錢一串的,小的才五毛。」

「我沒有零錢,婆婆。」我回答說。

說這話的時候,我聽見自己上下的牙齒都已經碰在一起嗒嗒地響了。婆婆嘆了口氣:

「沒辦法了,姑娘,我找不開的……你很冷嗎?」

我點點頭:「嗯!」

「那,去我家吧,暖暖再走。」

我猶豫了一下,但看到婆婆眼睛中流露出的那份真誠,我終於點點頭——我也實在是想找個地方烤烤火。何況車還早著呢!

我問婆婆:「你家離這裏遠嗎?」

「不算遠,只有幾百米。」她答道。

於是,婆婆帶著我,推著她的自行車,向她家走去,我就跟在她的身後。3分多鐘後,來到一個破舊的屋子前。

說真的,從出生到現在,我都沒有見過這麼破舊的房子。院裏,兩個十多歲的小孩子正在從一個小車上往下卸柴枝。看到婆婆走進門來,一起低聲叫了聲:

「奶奶。」

婆婆慈祥地點點頭:「打柴回來了。」

「嗯。」兩個孩子答應著。

婆婆拉開房門,把我讓進屋子裏。屋子裏很暖,地上的小火爐裏跳動著暖暖的火焰。婆婆走進屋子,搬出來一把椅子,又拿了個小墊,把我讓進中間的小屋坐在火爐前烤火。我謝過她,坐在火爐前烤我幾乎凍僵的手。

婆婆走進屋子裏,倒了一碗白開水給我。

「我這沒有茶水,姑娘將就些喝吧。你們城裏人,是受不慣這罪的,我這個老太婆只能說抱歉了。」

我趕忙站起來,用雙手接過那碗滾燙的開水。

「謝謝婆婆。」

兩個孩子也卸完了柴,都走進屋裏來。看我在爐前烤火,有些怕生,都沒有擠過來烤火。

「過來也一起烤烤火吧,好冷的天。」

我從快要凍僵的臉上,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對兩個孩子說。大一些的孩子有些羞赧的問我:

「姐姐你是從城來的嗎?」

「是的。」我回答。

於是,兩個孩子就有些羨慕地看著我。那個小一些的男孩瞪著大眼睛望著我說:

「那姐姐你一定見過飛機了?」

「是啊,我就是坐飛機來的。回去,也要去你們的省城坐飛機的。」

「真好……」

「真好……」

那孩子重複著這句話。

婆婆慈祥地看著我,說:

「你們有福氣呢,生在城裏。」

有福氣生在城裏?她大概只知道城裏有高高的樓房,寬闊的馬路,如水的車流,卻不知道城裏有那麼多下崗失業的工人,有那麼多人要靠領取低保活命的。

「你上幾年級了?」

我問那個大一些的女孩。

「上初二了。」那孩子回答道。

我又轉過頭問婆婆:

「婆婆,您賣冰糖葫蘆多久了?」

婆婆說,「只有幾天的時間,我也是才學會做冰糖葫蘆的。」

「哦,是這樣。」

「我的兒子和兒媳都不在家。因為單位的領導捲款逃走,導致了工廠破產。我老伴和兒子兒媳也失去了工作。他們小夫妻兩個就去南方城裏打工了。兒子在工地,兒媳做保姆。去年,我兒子在工地打工到新年,結果又遇上老闆捲款逃走,他一分錢也沒有拿回家來。今年春天,孩子的學費還沒有著落呢。」

老人的眼中,透出些許蒼涼,些許悲哀。我默默地聽著,一絲悲涼湧上心頭。

我的手和腳,終於緩了過來。我站了起來走動,婆婆把我讓進了屋裏。

火炕上,躺著一位公公。婆婆對我說:

「這是我老伴,從廠子破產以後,他就精神失常了。幹了大半輩子,就要退休了,廠子破產了,他的後半生也沒啥指望了。現在又得了老年癡呆症,像小孩子一樣,有時間還要哄著他。我這個老太婆,也不想閒著,想要賺點兒錢,維持一下家裏的生計,幾天前,去了外鄉侄女那裏,學做冰糖葫蘆。從幾天前才開始賣冰糖葫蘆的。昨天,我早起出去一直到晚上,也沒有人來買。好不容易到了晚上,要收攤的時候,來了一個買冰糖葫蘆的。遞給我一張50元,買了串冰糖葫蘆。我把身上的零錢都找給他,將夠,不管怎麼說總算開張了。我歡天喜地地推著車回家了,到家一看,卻發現那50元是張假錢……全家十多天的生活費就這樣沒了。」

我的心突的一沉,抬起頭望著婆婆的眼睛,她的眼中有委屈,還有些茫然,就像是受了傷害的孩子。

50元!對我們這些城裏長大的孩子算得了甚麼?!不夠一對情侶去一次麥當勞,不夠買一雙新款皮鞋,但在這樣的地方,50元,夠他們十多天的生活費!我突然感覺眼眶中有一種液體將要奪眶而出。我趕忙站了起來,轉過身去……

婆婆邀我和她們全家一起吃晚飯——煮熟的馬鈴薯——在這個地方,這種東西被叫做「土豆」。這就是她們全家的主食。

那頓晚餐,我吃得很「沉重」。不是因為「土豆」不好吃,而是因為我的心情。婆婆對我一再表示著歉意:

「姑娘,將就些吧。咱這窮家,沒有大米和白麵呢!」

「不,我吃得很好,婆婆。」

我努力地把「土豆」往下嚥。

晚上五點多鐘,我要走了。我把錢包掏出來,抽出幾張100的人民幣輕放在桌子上。

婆婆和兩個孩子都吃驚地望著我。我拍拍那女孩的頭,「好好上學。」

我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本《九評共產黨》——那本來是我要帶給小妹的。我把書遞給她:

「有時間給你的爺爺奶奶讀一讀。」

那孩子乖巧地點點頭。

我轉過身,推開房門向車站的方向走去。太陽落山了,而外面的風,似乎更硬了起來……

我裹緊了羽絨服,加快了腳步。在身後,遠遠地,我聽到婆婆焦急的聲音:姑娘,等等我,我送你去車站……

我回過頭,見婆婆正快步地走過來,她的左手拿著一件大衣,右手,是兩串火紅的冰糖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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