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初始聽見那聲音的倉皇失措。

晚間八點,吃飽飯,我推開門,與正在看電視的男友「飽」說:「我出去散個步。」便獨自走入暗黑的鄉間小路。

那是我們搬到花蓮生活的第三、四年,壽豐鄉的平和村是一個沒落的村子,蕭條冷清,剩下老人與貓狗,幾乎沒有年輕人。

我手插著口袋,在小路上走著,荒耕的草地上有許多垃圾、老房子逐漸頹倒、空屋愈來愈多,村子逐漸在縮小當中……安靜得很久了,電視的聲音雖稍顯熱鬧,我卻覺得空虛,似乎少了些甚麼?

如果喜歡鄉下,為甚麼耐不住鄉下生活的寂寥?我問自己。

鄉下真的是這個樣子的嗎?熱鬧滾滾的鄉下,難道只存在於過去?

體內突然湧現一個聲音,幾乎就像是回答問題似的——我這麼想起老家美濃,一個當今蓬勃發展中的農村。那裏不只有老人與狗,還不乏青壯年與新住民,經濟農業蒸蒸日上,還保有濃郁的文化氛圍。

心底緩緩浮現美濃鄉間的氣息、暗夜街道的畫面……好像啊!我慢慢停下腳步,張望四方,嗅聞周遭的空氣。

大學畢業以後,我長年在東部生活,一邊打工一邊寫作,尋尋覓覓,在理想與生存間拔河,從海岸到縱谷,流浪遷徙。不論住在哪裏,都不會脫離鄉下太遠。我站在那裏一會兒,確認平和和美濃的相似性,然後發現這兩個地方大不相同,但都是我喜歡的鄉下。

兜了好大一圈,原來我本來就擁有啊……我站在那裏,怔怔看著自己,不可置信於這個事實。本來身邊就有一個, 我卻四處漂泊尋找, 另一個有生命力的農村,尋找一個安穩落地之處。我有些困惑,為何捨近求遠?

「不會吧?別鬧了,那是不可能的!」

下一秒,我的內心瘋狂大喊,緊接而來的是強烈的排斥與抗拒。天啊!好想假裝沒這麼想到過,這裏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神經病才會想回去,連考慮都不可能。

遠處大山呈現一片暗影,空曠的田野間隱隱有草香浮動,燈光稀疏地錯落,蟲鳴唧唧。這聲音靜靜迴盪,如黃昏炊煙:「要不要考慮回美濃?」

我冷汗涔涔,倉皇莫名。

事實上, 這自問自答的時間非常短, 因為我根本不願、也不敢想回去的可能性,我收下我的原鄉就是一個熱絡農村的事實,然後冷靜壓下美濃種種鄉間景象的浮現,告訴自己沒有這回事,慢慢踱步回家。

自那之後,這聲音時不時就在心底湧現。

在走路的時候、在整理家務的時候、在昏黃燈下書寫的時候……有一次,我蹲在後院整理香草植物, 起身走到香蕉樹前時, 這聲音忽地又響起。我在原地發愣,有點苦惱,這聲音已成一種干擾,我嘗試聽而不聞,表面上無人知曉,生活如常,但心底喧鬧不已,像時不時有人在你耳邊反覆碎碎念,我感到厭煩,這真的很吵。才開始細想:這聲音的源頭到底在哪裏?是潛意識的指引?還是美濃土地的叫喚?

如果搬回美濃,年邁的阿媽就有人陪伴了。我想。阿媽一人獨居美濃,她的身體狀況日漸衰微,爸爸、叔、伯們多在市區上班,周末才回老家探望。我不想回去,卻害怕有一天阿媽終將不在,不現在搬回去,甚麼時候回去?

於是我還是承認,即便有阿媽的引力,仍不足以讓我放下一切回美濃。這裏怎麼辦?「飽」怎麼辦?我瞇著眼,午後陽光落在香蕉樹的葉子上,閃著綠色的光芒。這小小一片後院,和阿媽的魔法菜園有異曲同工之妙,老家之於我,或許仍只是個浪漫幻影。

「飽」後來放棄自耕平和村的兩分地,我們移轉至BD農法(生機互動農法)的有機農場,經營一個空間,開發從土地到餐桌的種種食品,兼做窯烤麵包。那年的春天有些辛苦,家中屋牆漏水嚴重,又逢主臥室發現白蟻大軍,一邊整理食堂空間、一邊處理租屋問題,時常在租屋與農場間奔波,這裏補牆那邊做木工、這裏要拆床那邊忙添購設備。

一天農場工作結束,吃過飯回到家已經很晚了,夜間十一點,我還蹲在主臥室刷油漆,疲累至極。我覺得自己好狼狽,書寫的能力幾乎遺失,快忘記上次寫字是甚麼時候了,我的未來毫無希望,想不起來自己為甚麼在這裏。

半年後,阿媽走了。

我回美濃守喪十天, 從死亡中理解生命, 理解家族的意義。那是自小渴望獨立、離家遠走高飛、走得愈遠愈好的我,所不能理解的。甚且是,恐懼於理解的。

因為回家太可怕了。除了緊密的親子關係、半生不熟的親戚關係要面對,還要重建生活圈——美濃沒有朋友,我們跟那裏一點也不熟。必須要棄捨花蓮,要放下要好的朋友和鄰居、幽靜的曠野與海洋,這並不容易。花蓮生活啟蒙了我們有機耕種、自給自足的生活型態,並擁有一群共好共享、志同道合的朋友,老家不過是小時候逢年過節回去的地方,現在連老人家也不在了,還需要回去嗎?

在聽見聲音後的兩、三年裏,我時常這麼自問自答。

阿媽走後不久,我與「飽」結婚了。嘗試理解「家」這個東西,不是從原生家庭開始,而是在年輕多趟的異地行旅中,不管是出國浪遊或東岸居遊,都不得不被迫返身凝視自己的家鄉。阿媽的離去奇異地紓解了我對婚姻枷鎖的僵化想像……

那一年,因平和租屋嚴重漏水的屋牆,迫使我們終於搬家,移居至就近的社區樓房中。好像很久沒住過有樓梯的房子了,新家曬衣服的陽台很小,我突然想念起平和的大院子,在那裏跑上跑下, 洗曬棉被, 享受冬日暖陽的美好早上。

「 沒關係,撐一下。」我告訴自己。

有一天我們會回美濃啊!美濃也有大院啊!我一樣可以赤腳在院子裏跑上跑下,在晨光底下哼歌,放肆地大曬衣服和棉被。

我鼓起勇氣,詢問飽:「下一年,我們搬回美濃好不好?」等待他的反對或嗤之以鼻。想不到飽一副輕鬆自若的樣子,老家有地、有房子,做農無後顧之憂,有何不可?

老天!他對花蓮竟然沒有眷戀,反而是我,顯得多疑而綁手綁腳。

當我不再抵拒、當我認真考慮、當我開始懂得回應:「再給我一些時間想清楚好嗎?」 這聲音就逐漸地變小、逐漸稀微, 仔細諦聽才能確認其存在。它若隱若現, 未曾消失。

每當生活凌亂、茫然無頭緒時,我會搜索這聲音,以其為一個指標。住進社區以後,我們在自家開立社區麵包店,有穩定的社群生活,日子繽紛又多彩,我矛盾地期待聲音消失、期待不再聽見,這樣我又可以繼續待在花蓮,過著開心自在的生活,不用理會回美濃的種種未知。

孩子們歪歪倒倒騎著腳踏車經過租屋樓下時,會對陽台的方向大喊:「阿姨……」我出來招手:「嗨喲……早安!」孩子的母親摘下遮陽帽,與我打招呼:「要不要考慮不搬了啊?」鄰居朋友們以各種出其不意的方式慰留、表達不捨,我心裏矛盾掙扎,是啊!好不容易深植的情感,怎能說放手就放手?

可是我不得不,依循著那股聲音,久而久之,這成為一種引領、一種傳喚,硬著頭皮也得回去。

那一陣子,我時常騎著車,在壽豐到市區的路上看著中央山脈的田園景致,隨意吟唱,白日翠綠豐饒、夜裏靜謐如詩,這麼美麗的縱谷,涵養我們多年的漂流歲月,我每每會多看幾眼,深怕這一眼漏看,就會從此遺忘一樣……◇

——節錄自《回家種田》(自序)/ 遠流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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