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回到病房,靜悄悄,老公的呼吸聲斷續、沈重。楊楊能感覺到他的生命就像一根細絲,在風中搖蕩,隨時都可能斷開、飄逝。坐到病床前,頭腦仍陷在混沌中,好像甚麼都在想,又好像甚麼也想不起來,要不就是弄不清在想些甚麼。

一聲長嘆:「怎麼辦?」

假如那天視而不見,任哈母跪在大雨中呢?在這座城市裏,多少人間悲劇無人過問,早已見慣不驚,怎麼還會把車停下來?

忽然,哈母的悲苦神情閃現在眼前。彷彿又聽到那一聲淒然的喊。

昏迷中的老公,看著更像是一次勞累後的沉睡。剎那間往事流過心頭:從相識到相愛,新婚蜜月,夫唱妻隨。老公的步步高陞帶來的榮耀,讓人羨慕的生活。就連那聲讓她又煩又怕的嚷嚷,此時也變成了美妙的音樂,令楊楊感情澎湃。

眼前突然晃動起一支冷冰冰的衝鋒槍,彷彿看到哈明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瘦弱的身體,害羞的表情。

轟然槍響了,楊楊嚇得閉上眼睛,但畫面仍在晃動,哈明的屍體正被幾個醫護人員匆匆抬進停在不遠處的救護車裏,印在車門上的紅十字好像在滴血。

楊楊淚水狂湧。現實有多麼殘忍,硬逼迫你去選擇,去承受無法承受的重、去忍受難以忍受的痛。

老公在病床上煩躁地動彈了一下。

會不會醒來了?

楊楊急忙探起身去看,要對老公說的第一句話,當然是關於兒子。在這個家庭裏,父子關係格外緊密。有時兒子不聽話,氣得她舉手要打,即使老公不在,兒子也會高喊:「爸爸,快來救我!」

就在下午的電話裏,兒子再三地說:「下周學校開運動會,你和爸爸一定要來看我賽跑哦!」

有甚麼比家更重要的?沒有,絕沒有。

這幾天為了幫助哈母,為了解救哈明,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我問心無愧!但兒子不能沒有父親,我不能失去老公……

我的天,為甚麼必須是哈明,為甚麼呀!淚水又湧了出來。

凌晨一點多鐘,楊楊仍呆呆地坐著。突然間她好像清醒過來,三點就要開機印報紙了,一旦開機,一切都將無法挽回。我還在猶豫甚麼,必須趕快撤稿,趕快!

她快速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一邊掏出手機,一邊對自己喃喃地說:「忘掉母子倆吧!就像甚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10

接電話的正好是值班編輯。

「把我的調查報道撤了,」楊楊的口氣象命令:「馬上撤稿,聽見沒有!」

值班編輯大驚:「為甚麼要撤?開玩笑吧?這可不是小事,你請示總編沒有?」

楊楊耐著性子說:「放心吧,總編那邊沒問題。」

值班編輯顯然清楚楊楊與總編的特殊關係,但仍然感到為難:「你的調查報道佔了一個整版,臨時到哪兒去找這麼多稿件填版面?」

楊楊說有辦法,要值班編輯把她聯繫的準備一周後刊登的整版廣告,拿來代替。

值班編輯沒吱聲。楊楊急得直催:「你說話呀!」

值班編輯吞吞吐吐,最終還是拒絕了:「我實在承擔不了這個責任,你去找總編吧。」

楊楊大叫起來:「我來承擔全部責任!」

對方已經把電話掛了。

楊楊差點就要嚎啕大哭,真的昏了頭,本來就應該直接找總編,白白耽誤了不少時間。

都兩點了,再打電話給總編吧,又怕說不清楚,只能開車去他家,幸虧深更半夜車輛稀少,一路狂奔,在路口遇見紅燈也不停,平時開一小時的路程,半小時趕到。

面對總編楊楊沒敢講實話,臨時編了一套理由,說調查報道裏有幾處嚴重失實,必須撤稿,否則麻煩大了!

出乎意料的順利,總編就問了一句話:「哈明到底殺人了沒有?」

楊楊沉默以對。總編也沒再多說,隨後給值班編輯打了電話。

楊楊放心不下,告別總編後,又去了印刷廠,一直守到第一份報紙印出來,確保萬無一失,才離開。

11

回到老公的病房,坐在病床前,用雙手做枕,把頭伏在上面,似睡非睡,四周安靜極了,好像能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手錶秒針的轉動聲。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手機鈴聲響了,楊楊撇了一眼,丁院長來的。

與他約定的七點早已過了,該怎麼解釋才好?不接也罷!

鈴聲終於停止了,不到一分鐘,又響起來。是哈母!

楊楊感覺快崩潰了,把手機往床墊下一塞,快步走出病房,在外面溜了一圈。等她回來看手機時,發現有兩個留言。

丁院長說他已經看到報紙,沒有找到調查報道,想必發生了甚麼事,他決定取消緊急會議。

哈母在留言裏連聲感謝楊楊的救命之恩,最後問楊楊幾點鐘能到她家,說她去農貿市場買了些魚呀、肉的,想請楊楊嚐嚐她炒的家鄉菜。

楊楊抬起手腕看表,剛過九點,哈明的死刑已經執行了吧!

她起身走到窗戶前,眺望遠處,大腦一片空白。

突然她感到身後有響動,以為是護士進來,轉身就見一堆男人正擁在門口,朝裏面張望。那些人看見楊楊後,立刻散開了。楊楊走出病房,那群人沒有離開,正在十多米開外圍成一圈聊天。

楊楊沒有多想,她的心思都放在即將到來的手術上,快到九點半了,還不見醫生、護士進來做任何術前準備。她正考慮是否去找高主任問問,忽聽老公發出一聲哀鳴般的呻吟,楊楊奔了過去,從老公表情上不難看出,他正處於極度的疼痛中。

楊楊抓起他癱軟的右手,彷彿老公能聽見似的安慰說:「很快就要給你換肝了,高主任說,用不了兩個月,你就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工作。聽我的話,啊,從今以後,可不能再喝酒了。」

九點四十五分了,按計畫十點動手術,怎麼還不見動靜?隔壁病房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好像有人在進進出出,接著就見大款爺躺在推車上,被護士從門前推過。

一陣疑惑,楊楊躍身趕到門外,詢問跟在後面的護士,答覆是:去手術室。楊楊完全懵了。

「這是怎麼回事?」她衝著護士問。

「我要找高主任!」她焦急地喊。

瞬間她把目光轉向走廊的另一邊:在軍醫院工作的朋友,正朝她走來。

12

「高主任不會見你了,你難道甚麼都沒聽說?」

朋友把楊楊拉進病房裏悄聲問。楊楊的臉色變得慘白,驚慌的目光直視朋友。

「你沒有注意到那群人?」朋友朝著門外的方向撇了撇嘴角。

「今天一早就出現了,上面派來抓你老公的!」

好像一棍子打在頭上,楊楊的雙手開始顫抖,身體搖晃起來,似乎就要倒下。朋友連忙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這不是真的,不是,不是……」

楊楊聲氣微弱地低語著,只聽朋友又說:「他們以為你老公事先聽到風聲,裝病躲進醫院。即使得知你老公已命在旦夕,仍不放過,還在等著你老公一旦醒來,向他宣布所謂『雙規』(當權者在法律之上抓捕官員的行動名稱)的決定。」

突然,楊楊衝著朋友嘶啞著嗓門問:「我老公究竟犯了甚麼罪?」

「據說是搞權錢交易,還有甚麼權色交易,都是些整人的套話,沒人會相信。」

朋友憤憤不平地說:「我聽說跟省委書記有關,他在中央的靠山倒台了,靠山的親信們自然難逃被一網打盡。現在以突然襲擊的方式,先把你老公抓起來,逼迫你老公檢舉揭發,為下一步清洗省委書記做準備。」

「不能這樣整人啊,不能,不能啊……」

楊楊偏過頭,望著一動不動的老公,悲傷地說:「救救他吧,他不能死,他不能丟下我不管、丟下兒子不管呀!」

絕望的火在眼睛裏燃燒,彷彿高主任就站在跟前。楊楊對著朋友質問:「你答應給我老公換肝的,你還說再不換就晚了,活不過今天。為甚麼你說話不算話?我要到中央去告你們,告你們……」

她無力地抽泣起來。朋友也流淚了,不停地勸楊楊要想開點:「人心世道就是這個樣子,一旦被雙規,就成了瘟疫,人人都躲著你,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錯啦!那個死刑犯的肝,值很多很多錢,從軍醫院到公檢法,估計都在舉杯慶賀你老公被雙規呢!」

又說:「兒子就要考高中,你必須保重身體,路還長著哪!」

楊楊猛然打斷朋友的話,狂叫起來:「我當然要想開點,這就是命!死了,脫離苦海,省得受罪。現實太殘忍了,被雙規的人成千上萬,不給任何分辨的機會,除了自殺、發瘋、被折磨死、就算能活著出來,也是廢人一個!」

邊說,楊楊邊發出一長串尖銳的怪笑,直笑得大口喘氣,才逐漸安靜下來。這時她發現,朋友已經離開。

空蕩蕩的病房,冷冰冰的空氣,從門外傳來的任何說話聲,都會讓人心驚肉跳。

就要與老公永別了,楊楊握住他的一隻手,默默等待著。一時想得更多:「我該怎麼去面對所有的同事、朋友?我該怎麼去對兒子說?」

突然她一陣傷感:「本想救哈明,又想救老公,誰也救不了,有誰能救我?」

有人走進病房。楊楊緊張地轉頭去看:哈母?是她!

依然的焦黃臉皮,黑髮裏泛著灰白色,只是神情不再那麼悲苦。她正死死盯住楊楊,嘴角上掛著一絲幸災樂禍的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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