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不會消失》的書名,來自老袁一首舊詩:

「青苔不會消失,只要世上還有,最後一個窮人。」

我知道,是來自於家鄉的掛念,一直牽絆著老袁,讓他沒辦法自由飛翔,許下如地藏王菩薩的願望。窮人不清,他就不能平靜。

袁凌是陝西人,家在秦嶺與大巴山之間,這是中國著名的一條氣候分界線。根據老袁的說法,這裏天象詭異、陰晴不定,的確就是某種溫帶季風的終壽之地,經常有人力難以解釋的雷電風雨。

他的父親是下鄉知青,下放至此後再也無法回到都市,成了山裏人。

我和同事們曾經和袁凌一起到關中遊歷,根據上山的同事回來後形容,山上竟然還有住在洞穴裏的奇人,自備全套書畫用具,天晴時出洞,在光天化日之下寫字作畫,自己有小草屋、長木桌,累了就跳進溪裏游泳、在草屋前晒肚皮,大有舞雩沂水的情調。天氣變了就躲回洞裏,料理在附近市集採買的食物或野菜野果,視現代生活於無物。儘管他們外觀看來完全是現代人的形貌,襯衫西褲俱全。

袁凌家附近一度暴得大名,因為已經滅絕的「華南虎」曾經在這裏傳出過蹤跡。同事們好奇,跟著自稱看到過華南虎的爭議人士上山去找虎,結果在山中見到了大型動物的腳印與糞便痕跡。

我問同事,真的相信這裏有華南虎嗎?

同事形容,那裏就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你現在就是跟我說神農架(編註:指神農架林區)有野人,我也相信有。」

袁凌的家鄉,就是這樣一片奇絕之地。他的身上,也因此帶著一種奇絕的倔強。

七年多在中國工作的經驗,讓我多多少少可以理解袁凌身上的這種倔強,許多大山、農村、小縣城裏來的孩子,都有一樣的氣質。

偏鄉來的孩子,要適應經濟快速起飛的中國,是非常困難的,而且越來越困難。許許多多像袁凌這樣的人,在相當不利的教育環境下,經常要帶著全家族的資源、全村人的期望踏入競爭賽道,從鄉裏到縣城,從縣城到省城,一步一步走向更大的城市。

在承受生活巨大變化的同時,他們還同時背負一個越來越凋蔽的家鄉;青壯年紀的父母出走到大城市打工,孩子們丟給爺爺奶奶,農村似乎是停滯的時光膠囊。

袁凌也曾經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從山裏走出來,走到縣城的高中。為了害怕影響他的期末考,為了小心翼翼呵護他的前程,家人連媽媽在期末考前的死訊都不敢讓他知道。

我想袁凌的心裏有很深的罪惡感,當他走得越遠,奮鬥越為成功;而那些與他擦肩而過的同鄉人平凡如螻蟻,面對現代秩序完全無能抵抗的命運,在中國崛起的大躍進、大論述,一帶一路、帶領全球經濟的激昂口號裏,這些人從來是不被看見的。

這個社會拒絕看到他們,媒體不被鼓勵,甚至禁止報道,因為這個社會不想在強盛中國之下,看到自己其實仍然存在的傷疤。

因此袁凌要寫。◇

——節錄自《青苔不會消失》(導讀)/ 

時報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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