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內能詩會賦的女兒們,大約有三位是最具擔當與魄力的:探春、湘雲和寶釵。是以曹公特地安排探春首開詩會之風,再讓湘雲與寶釵共同操辦第二社,為這雲霞翠軒、錦屏朱戶的園子再添一段風雅韻事。
卻說湘雲補作兩首海棠和詩後,意猶未盡,頗具男兒氣概的她自告奮勇作東,定於次日再邀一社,親身體驗雅集賦詩的趣味。白日裏,眾釵沉浸在吟詩作對的雅興中,唯有一人不動聲色,藉著邀湘雲留宿的機會,委婉商討起社之事。
此人便是寶釵。夜中,湘雲還饒有興致地擬題,寶釵卻一語切中要害:「既開社,就要作東。」可是湘雲在家做不得主,銀錢有限,如何讓大家盡興?湘雲果然躊躇起來。寶釵素知她性情,憨直真純固然可貴,不免有輕率之舉。看破卻不說破,體貼的寶姐姐早已獻上萬全之策,先拿出自家螃蟹與各色美酒、果碟,再藉機延請賈府眾女眷一同賞花吃蟹。
這一提議,化湘雲之困為眾人之樂,將一樁閨閣閒趣變成普天同慶的喜事,怎能不得上下人心?難得寶釵年紀輕輕,心中所念都是他人,保全湘雲之體面,成全詩社之雅趣,顧全賈府眾親友之熱鬧,她豈不是這座女兒國裏兼善天下的君子嗎?而且她做事謹言慎行,如履薄冰,慷慨援助卻不奪湘雲之功,更怕傷及她的自尊,真是千思百量,再無疏漏。寶釵處世之才,不著痕跡卻又面面俱到,若無善德雅量,怎有這般襟懷?是以湘雲感服之餘,直喚寶釵為親姐姐。
作東事宜佈置妥當,寶釵便與她討論如何出題。首先是題目不可過於新巧,避免用險韻。古時候的大家手筆,大抵是朗朗上口、雅俗共賞之作,若一味追求形式的創新,過度受到格律、辭藻的束縛,境界終不能高遠。湘雲因剛做了海棠詩,便提議以菊為題。寶釵便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好的題目既不可生僻,也不能落俗,恰在剛剛好才是最好。這不僅是寶釵理解的詩學,更是她進退有度的做人態度。
見湘雲得不到好題目,賢寶釵依照她的思路,再次提出一個「新鮮大方」的主意。菊花為賓,詩人為主,合成二字題目,一實一虛,如此既是詠菊,也是賦事,正是做到了既不過份新巧,也未落入窠臼,真真是再合適不過。
寶釵先說了一個「菊夢」,湘雲迅速回應「菊影」。有珠玉在前,寶釵並不很贊同湘雲的創意,但以她敦厚中庸的性情,並沒有駁回她的建議,而是繼續擬題。畢竟在她心裏,作詩是個「玩意兒」,不必過於認真,若是湘雲能聽進紡績針織、讀書識大體的規勸,才是她一番苦心所繫。寶釵、湘雲你一言我一語,「問菊」「訪菊」等十個靈氣生動的題目躍然紙上。
至此,湘雲受寶釵循循誘導,漸入佳境。她覺得十個題目「不成幅」,提議再添兩個,湊成十二,就像外面的字畫冊頁一樣正規了。寶釵完全配合她的興致,又題了兩個,更妙的是,她將十二個題目編成次序,竟弄出個菊譜來。
只聽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感。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好一幅菊花詩卷,寶釵卻是如何想來!
這一連串似曾相識又別開生面的題目,彷彿也在幽幽訴說一個有關秋天的故事。一位深閨長成的才情少女,在秋日的某一天,忽然想起了象徵著隱逸與高潔的菊花,她來到庭中深院,四處尋覓,終於喜見一株含苞待放的芳華,移植到房中小心呵護。待菊花盛開,最宜觀賞,便與菊花朝夕相對,作如是之觀。有花堪折直須折,興致來時,她便折下花枝供在瓶中,對著它吟詠、題畫,不知疲倦。
和菊花相處久了,天真的她突發奇想,不知菊花是否有靈,可以心意相通?像面對朋友一樣,她對菊花絮絮訴說心事,期待它的應答。她又見菊花的姿態珊珊可愛,忍不住親近,便將它簪在髮髻上,形影不離。少女與菊花相處日久,越發喜愛菊的妙處,時時牽掛它的倩影,更為它魂牽夢縈。然而,花開有期,總有人去花落之時,面對殘菊凋零,少女雖然免不了默默嘆息,但更感懷菊花相伴一秋的妙事,不妨期待來年再會。
這組詩題,源自寶釵的才華,亦是寶釵的心聲。若非對菊花懷著別樣的情感,如何能擬出這麼渾然天成又收放自如的題目呢?
湘雲依言將題目抄錄完畢,完全折服於寶釵的才思,於是又問寶釵,該限何韻?寶釵以她寬厚雍容的大氣,再次闡釋她對詩歌的態度。她平生最不喜限韻,那都是小家作派。而且姐妹們的才藝各有高下,仍要皆大歡喜才好,故而她也不拘每人須做幾首,最大限度給予每個人自由發揮的空間。
果然,湘雲翌日請賈母、王夫人等女眷至藕香榭賞桂花、吃螃蟹,滿座皆歡。宴會之後,湘雲取來詩題,眾人看了都道新奇,卻只怕不好做。湘雲再把不限韻的要求說了一番,喜得寶玉忙讚聲好。
用心的題目引來用心的人,詩社成員各自散開,尋覓詩興與靈感去了。且看眾釵姿態別有異趣:寶釵俯在窗檻上,把玩一株桂花枝;湘雲思索片刻,又去招呼眾丫鬟;探春、李紈、惜春在垂柳下看鷗鷺;迎春在花蔭下,拿針穿茉莉花。黛玉則掇個繡墩,倚欄坐著釣魚,然後自斟自酌,自得其樂。寶玉似乎心思不在作詩上,在黛玉、寶釵、襲人處往來。
詩句未出,詩意撲面而來。若你我也在此園之中,恐怕也如寶玉一般,各處流連忘返,細細欣賞吧。海棠之詠,乃是外行的李紈、迎春聽天由命而成,而菊花之譜,則是才惠兼備的寶釵字斟句酌、反復思量而得。回顧昨日詠白海棠時,釵黛等人也不過是靜靜思量,或提筆沉吟,可有今時千般巧慧,萬種柔媚?如果說海棠詠是一次自然無為的寫意小品,那麼菊花題應是精雕細琢的錦繡華章。可知寶釵不僅懂菊花,更懂人心。
湘雲一句笑言,寶釵從旁暗助,將海棠詩社的活動推向興盛的高峰。當我們驚歎於眾釵第二次的集體創作時,是否會記起,月夜下推敲復沉吟的蘅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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