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布丹的回憶:
1958年10月,上級命令下來了,讓青海省海晏縣成分不好的幾千名蒙古人和藏民,全部遷到六百公里外祁連縣的蘇勒托萊(今屬天峻縣和祁連縣,離祁連山主峰不遠)一帶。上級說這些蒙古人和藏民都是壞人,牲口被沒收了,每戶只讓趕五頭牛。半路上又命令扔掉一部分,每戶只准趕兩頭。
幹部們拿著槍來了,叫人拿上衣服就走,別的啥也不讓拿,說到了那裏啥都有。誰要是回頭看一下,幹部就舉著槍問:「你看啥呢?」哪個不走,就威脅要就地槍斃。給我們派來的幹部都是從西寧那邊來的,多半是農墾部隊的。路上我們要是坐下來喝點茶吃點什麼,他們就拔出槍咔嚓咔嚓地壓上子彈。
人們被趕到一個大坂上,都餓得走不動了,有的就被扔到路上。又走了好久,路邊有一戶人家,有個老奶奶,給我們餓肚子的人燒了茶,又把僅有的半盆酸奶給我們吃。世上總是有這樣好心的人。
從庫庫淖爾(青海湖)到蘇勒托萊的路上,老人一個一個地死去,有的人頭靠在石頭上就死了,有的人蜷縮在土坑裏死掉了,有的人坐著就死了,主要是餓、病和心情悲憤絕望而死的。後來孩子們也習慣了,在老人屍體的脖子上套個繩子,拖到遠處就把老人扔了。到了祁連縣後,海晏縣的蒙古族人全被分散在相距數百公里的俄博、野牛溝和托萊。一家人分到四、五個地方,親人不能相見。
每天食堂裏的隊長喊名字,如果有人回答某某沒有來,第二天肯定就能在灘上看見他的屍體,滿灘都是死人。
散白勒被抓走後,審訊時給他上了八段錦(一種酷刑),導致他腰椎骨脫臼,後來成了一個醜陋的駝背。獲釋後,他攔一輛卡車到了托萊牧場。
下了車,在開闊的草地上看見一個放羊的老大娘。大娘問他:「你是誰?」他說:「我是從前哈爾金鄉的鄉長散白勒。」大娘驚訝地看著這個背已彎曲的畸形人,愣了好半天。她不相信眼前這個醜陋的人就是從前健壯高大的鄉長散白勒,囁嚅著問:「你還活著嗎?那我們家的藍白還活著嗎?」散白勒告訴她:「你們家的藍白還活著,我見了他。」大娘顧不上和散白勒說話,就掉過頭向遠處一個放羊的年輕女人大聲喊:「藍白還活著,藍白還活著。」
散白勒到自己家時,他的媳婦和娃娃們都沒有認出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駝背畸形人。
歐智布的回憶:
搬遷的時間是定死的,一戶只給兩個馱牛,只能馱一點鋪蓋和一點口糧。娃娃多的人家,要把娃娃馱上,吃的和鋪蓋就馱不上了。有的人家,金銀珠寶之類也扔下了,狗也扔下了。人吃的還不夠,把狗領上餵啥呀?本來牧區的人家,搬遷轉場一般都要十多頭到二十多頭馱牛才能搬遷,兩個馱牛我們能馱個啥呀?1958年的冬天雪那麼大,默勒河的水又是那麼大,馱上的皮襖不夠用,一家一個破白布帳房,有的只帶著半片帳房。
老人們走不動,娃娃們凍病了。有的人家走到半路又被抓走,說是反革命叛亂分子。有一戶人家,有七個娃娃,半路上公安局和民兵來把阿爸和阿媽抓走了。剩下的七個娃娃,大一點的拉著小一點的,在大雪地裏趕著牲口走。鄰居們拉扯了幾個小的,就這麼走,算是沒有死掉,活下來了。1982年我去那裏時,那七個娃娃中最大的已經是四十歲的婦女了。
有一家的兒子被民兵叫去了,說有個事情。小伙子跟上去了,下午民兵來給老阿爺說,他的兒子死掉了,讓他去取屍體。噫!兒子好好地跟上他們走了,怎麼就死掉了呢?民兵說他們也不知道怎麼死掉了。老阿爺跟上取屍體的時候,看見兒子後腦勺有一個斧頭或槍托之類的東西砸下的傷。原來是民兵叫上去審問,讓他承認偷了什麼東西。他不承認,就被民兵一斧頭或槍托砸在後腦勺上,死了。老阿爺哭得噎著說不出話來。當時你給誰說呀?給誰說也是白說。死一個反革命家屬還不如死了個羊,就這麼完了。◇
——摘自《北京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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