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晦暗雲集
像冰風暴這種讓人分心的小事件,他倒是歡迎,可暫時讓他離開那一直隨侍在側的夥伴:巨慟——這是他的稱呼。小蜜思消失的那年夏天之後不久,巨慟便籠罩在麥肯的肩頭,像一條隱形卻幾乎伸手可及的厚重棉被。那重量使他的眼神遲滯、肩膀下沉。連努力抖落那件棉被都令他精疲力竭,彷彿他的臂膀已植入那絕望的陰暗褶層,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它的一部份。他在這沉重的外袍下吃喝、工作、愛人、夢想、遊玩,彷彿穿著鉛製的浴袍,壓得他垂頭喪氣,令他每天都要跋涉穿越吸盡萬物色彩的消沉感。
有時,他可以感覺巨慟像擠壓盤繞的大蟒蛇般逐漸繃緊他的胸膛和心臟,從他眼裏擠出液體,直到他以為體內的水源枯竭為止。有些時候,他會夢到自己的腳陷入綿密不絕的泥淖,而他正好瞥見蜜思跑在他眼前的林木小徑上,樹林間閃動的野花一路點綴著她的紅色棉質夏季洋裝,她對背後跟蹤的陰影渾然不覺。雖然他發狂似地設法高聲警告她要小心,卻發不出聲音,而他總是太遲或無力搭救她。他會猛然從床上坐直,汗水從被折磨不堪的身體上滴下,一波波憎恨、罪惡、懊悔的狂潮,如超現實的潮汐洪水般向他襲來。
3. 巨慟
「麥肯,我們找到東西了,但不是好消息。」
他在腦海中搜尋恰當的字眼。「你們找到蜜思了嗎?」他不想聽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卻又迫切需要知道。
「沒有,我們沒有找到她。」維考斯基停頓了一下,然後起身。「但是我需要你來指認我們在這座老舊小屋裏找到的東西。我需要知道那是不是她生前──」她發現自己說溜了嘴,但為時已晚,「我是說,那是不是她的。」
他盯著地板,再度感覺自己像是有一百萬歲那麼老,他但願自己可以變成一塊沒有感覺得大石頭。
「喔,麥肯,對不起,」維考斯基向他道歉,同時站了起來。「這樣吧,我們可以等一下再去指認,我只是以為……」
他無法抬起頭看她,甚至連保持不崩潰地說點話都有困難。他感覺情緒的水壩將再度決堤。「現在就去看,」他細聲咕噥。「應該知道的事,我都要知道。」
維考斯基一定對其他人做了手勢,因為雖然麥肯甚麼都沒聽見,但在轉身跟著探員走上通往小屋的那條短短小徑時,突然感覺艾米爾和湯米一人扶著他的一隻手臂。三個大男人勾著臂膀,用一種特殊的團結姿態一起行走,走向他們各自最恐怖的夢魘。
鑑識小組的一員打開小屋門讓他們進去。由發電機供電的燈光照亮客廳的每個角落。靠牆排著的架子、一張舊桌子、幾把椅子,還有一張某人費力搬進來的舊沙發。麥肯馬上看到自己要來指認的物品,隨即一轉身,癱倒在兩個朋友的臂膀裏,無法抑制地哭了起來。壁爐旁的地板上,是蜜思被撕破且血跡斑斑的紅色洋裝。
巨慟已然降臨,在不同程度上籠罩著接觸過蜜思的每一個人的生活。麥肯和小娜算是合力度過了失去女兒的風暴,在某些方面也因而變得更親密。小娜從一開始就一再清楚地表示,她不會為這件事責怪麥肯。可想而知,麥肯讓自己擺脫這件事花的時間比小娜要久,即使只是擺脫一點點。
陷入「要是」的遊戲中太容易了,一旦開始很快就會滑進絕望的溜滑梯。要是他決定不帶孩子去玩這一趟;要是他在他們吵著要划獨木舟時拒絕;要是他在前一天就離開,要是,要是,要是。然後一切終歸烏有。無法埋葬蜜思的事實又擴大了他為人父的失敗。她仍獨自在森林某處的念頭每天糾纏著他。如今,三年半過去了,蜜思已正式被推斷為遇害。生活絕不可能再回歸正常,其實也從來沒有真的正常過。少了蜜思竟是如此空虛。
這場悲劇也加深了麥肯與上帝關係的裂痕,但他刻意忽略這種日益分離的感覺,反而試圖擁抱一種刻苦自律、心如止水的信仰。即使麥肯在冷感中找到一些慰藉與平靜,但他的雙腳困於泥淖、無聲的叫喊也無法拯救愛女的夢魘卻沒有停止。即使作惡夢的頻率越來越少,歡笑及喜樂的時光漸漸回復,但他對這些卻深感罪惡。
所以當麥肯收到「老爹」的紙條,叫他回到小屋與他會面時,此事當然非同小可。上帝會寫紙條嗎?又為甚麼要選「小屋」──那是他至痛的象徵啊?上帝要與他見面,不愁沒有更好的地方。他心裏甚至出現一抹陰暗的想法,可能是殺手在嘲弄他,或想引誘他離開、讓他家人脫離保護。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個殘酷的玩笑。但為甚麼要署名「老爹」?(待續)◇
——節錄自《 小屋》/ 寂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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