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鳥和老鼠也聽得到你在竊竊私語
鴨綠江就像一條巨龍的尾巴,夾在中國和北韓之間,迆邐流入黃海。
惠山市這邊的鴨綠江流向白頭山(亦即中國的長白山)的山谷,這座二十萬人的城市就散落在高低起伏的山丘,以及遍佈原野、樹林和墓地的高原之間。
鴨綠江通常水淺又平緩,入冬就會結冰。我們這裏也是北韓最冷的地區,大半年都是冬天,氣溫有時會降到零下四十度,身體要夠強壯才活得下來。
對我來說,惠山就是我的家。
河對岸是中國長白市,那裏的很多居民都有北韓血統,邊境兩邊的人家交易往來已經有好幾代。小時候,我常站在黑暗中遙望對岸長白市的燈火,好奇家鄉以外的人都過著甚麼樣的生活?
每逢節慶或中國黃曆新年,看見五顏六色的煙火在黑絲絨般的夜空中齊放,我們都覺得好刺激。我們這邊從來沒有那一類的活動。有時候我走去河邊提水,如果風剛好往這裏吹,我甚至聞得到河對岸人家的廚房飄出的飯菜、油麵和水餃香。
風也會把在對岸玩耍的中國小孩的聲音傳送過來。
「喂,你們在那邊會餓嗎?」對岸的小男生用韓語對我喊。
「才不會!閉嘴,中國胖子!」我對著他們喊回去。
不會才怪。其實我好餓,但說出來也沒用。
我太早來到這世上。
我的母親才懷胎七個月,就在一九九三年十月四日生下我。我出生時不到一千四百克。惠山醫院的醫生告訴她,我實在太小了,「活不活得下來很難說」,醫院也愛莫能助,只能看我自己的造化。
我母親不管幫我裹多少條毯子,都沒辦法讓我的身體暖和起來。於是她把石頭烤過再放進毯子裏為我保暖,我才總算撐過來。幾天後,我爸媽就把我抱回家照顧。
我姐姐恩美大我兩歲,所以這次我爸一直盼望是個男孩。北韓是父權社會,負責傳宗接代的是男性。爸爸雖然有點失望,但很快就釋懷了。通常跟小孩最親的是媽媽,我哭的時候卻是我爸才知道怎麼哄我。在爸爸的懷裏,我才覺得受到保護和疼愛。不過,無論我爸還是我媽,從小都教我要以自己為榮。
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們一家人住在山坡上的一間平房裏,山坡下的鐵軌像生鏽的脊椎貫穿這座城市。
我們住的房子又小又冷,跟鄰居只有一牆之隔,所以隔壁任何聲響我們都聽得到,晚上還會聽見老鼠在天花板吱吱叫、東奔西竄。但那裏對我來說就是天堂,因為我們全家都在一起。
漆黑和寒冷是我對這世界最初的記憶。
漫長的冬天,家裏最受歡迎的地方就是小壁爐,燒著木柴、煤炭或我們找得到的任何東西。我們在爐火上燒飯,水泥地板下安裝了管線,可以把煙輸送到房子另一邊的木頭煙囪。
傳統的暖氣系統應該能讓屋裏保持溫暖才對,但終究敵不過冰冷的夜晚。睡覺前,我媽會在壁爐旁邊鋪一張厚毛毯,全家人都鑽進毯子裏,我媽第一個,再來是我、我姐,我爸最後,所以他離壁爐最遠,也最冷。
太陽下山之後,四周就暗到甚麼也看不見。在這裏,一連幾個禮拜、甚至幾個月沒電都很正常,再加上蠟燭又貴,所以我們都摸黑玩遊戲,有時連在被子裏我們都能鬧著玩。
「這誰的腳?」我媽會邊問邊用腳趾戳。
「我的,我的!」恩美興奮地喊。
到了冬天,無論早晚,惠山市家家戶戶的煙囪都冒著煙,甚至夏天也是。我們這個街坊很小,很有人情味,每個人都互相認識。只要看到哪家的煙囪沒冒煙,我們就會去敲那家的門,問問有甚麼狀況。
夾在兩邊房屋中間的小路沒鋪柏油,窄到無法行車,不過反正這裏的車很少,所以也無所謂。附近的人到哪都靠兩條腿,少數負擔得起的人會騎單車或電單車。下過雨後,馬路變得滑濘不堪,街坊小孩最愛在這時候玩抓人的遊戲。可是我的個子比同年齡的小孩小,動作也比較慢,每次都追不上他們,很難融入大家。
我開始上學之後,有時恩美為了保護我,還會跟大一點的小孩打架。她個子也不高,但很聰明伶俐,既是我的玩伴,也是我的保鏢。下雪時,她會揹著我爬上附近的山坡,然後把我放在腿上,雙手抱著我。我緊緊抓住她,跟著她邊叫邊笑用屁股滑下山坡 。只要能跟她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
夏天的時候,所有小孩都會跳進鴨綠江裏玩水,但我從沒學過游泳,只能坐在岸上看其他小孩往波濤中泅泳。有時,我姐姐或我最好的朋友瑩子(Yong Ja)看我一個人,就會帶些她們在河底找到的漂亮石頭給我。有時,她們會一人一邊拉著我去淺灘泡水,再把我帶回岸上。
瑩子跟我同年,我們住在同一區。我喜歡跟她作伴,因為我們都很會發揮想像力打造自己的玩具。雖然在市場上買得到一些工廠製造的洋娃娃和其它玩具,但通常都很貴。所以我們就自己用泥巴捏碗盤和動物,甚至還有迷你坦克車。北韓國產的軍事玩具都很大型,但我們女生迷的是紙娃娃,可以花好幾個鐘頭用厚紙板剪娃娃,再用剩下的紙做娃娃的衣服和圍巾。(待續)◇
——節錄自《為了活下去:脫北女孩樸研美》/大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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