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我最感激兩件事,一是我出生在北韓,一是我逃出了北韓。
─朴研美
作者簡介
朴研美 Yeonmi Park
一九九三年出生於北韓惠山市。知名脫北者。童年時的朴研美曾目睹他人因持有外國影片而遭公開處決;而她自己透過觀看外國影片,了解到更多外部世界。於2007年逃離北韓,取道中國和蒙古前往南韓。目前在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就讀。
前言
二○○七年三月三十一日,我跟我媽在漆黑的寒夜中跌跌撞撞爬下鴨綠江的冰凍河岸。鴨綠江是北韓和中國之間的界河,沿岸陡峭多石,我們上下都有巡邏員,兩邊一百碼外也有崗哨,在裏頭站崗的衛兵只要看到有人偷偷越境,就會毫不留情開槍。沒人知道過了河會有甚麼樣的命運,但為了活命,大家都想盡辦法要逃到中國。
當時我才十三歲,體重不到三十公斤,家住在位於北韓和中國邊境的惠山市。一 個禮拜前,我才因為腸道感染入院,醫生卻誤診成盲腸炎,幫我割了盲腸。因為傷口還很痛,我連走路都很吃力。
帶我們越境的北韓掮客堅持當晚就得動身。他買通了幾名守衛,要他們放水,但他不可能收買這一帶所有的守衛,所以我們得非常小心才行。我摸黑跟在他後面,因為走不穩,只好用屁股滑下河岸,結果碎石也跟著我劈哩啪啦滾下來。他轉頭瞪我,低聲叫我小聲一點,可惜太遲了,只見一名北韓士兵的黑色身影從河床爬上來。如果對方是被收買的邊境衛兵之一,他大概沒認出我們。
「回去!」士兵對我們大吼:「快滾!」
我們的帶路人爬下去跟他交涉,只聽到他們交頭接耳的聲音。帶路人單獨走回來。
「我們走!」他說:「快!」
時值初春,天氣漸暖,凍結的河面一片片融化,但我們走的這段河流又陡又窄, 白天曬不到太陽,所以還夠堅硬,撐得住我們的重量。但願如此!帶路人撥了通電話給另一邊(中國方面)的人,然後悄聲對我們說:「跑!」
帶路人開始往前跑,但我已經嚇到全身發軟,兩腿不聽使喚,兩手抓著媽媽不放。帶路人只好跑回來,一把抓起我的手,拖著我橫越結冰的河面。走到堅硬的地面之後,我們開始拚命往前跑,直到看不見衛兵才停下來。
河岸黑漆漆的,但中國長白市的燈光在我們眼前閃爍。我轉過頭,匆匆再看一眼 我出生的地方。那裏一如往常又停電了,放眼望去只見漆黑死寂的地平線。走到空曠平原上的一間簡陋小屋時,我的心臟差點跳出來。
逃離北韓時,我沒有幻想會得到自由,甚至不知道「自由」代表甚麼。我只知道 我們一家人如果繼續留在北韓很可能沒命,不是餓死,就是病死,要不就是在勞改營裏受虐而死。飢餓已經超出可以忍受的程度,只要有一碗飯吃,要我冒生命危險,我也願意。
然而,除了想活命,我們逃出北韓還有別的目的。我跟我媽一直在尋找我姐姐恩美的下落。她比我們早幾天逃到中國,但之後音訊全無。我們希望她會在河的對岸等我們,可是來接我們的只有一個禿頭中年男子,他跟住在中韓邊界城鎮的許多人一樣,都有北韓血統。他跟我媽說了幾句話,就帶她繞到小屋後面,我在屋前聽到我媽向他苦苦哀求:「不要!不要!」
我感覺大事不好了。我們到了一個可怕的地方,說不定比我們逃離的地方還要可怕。
這輩子我最感激兩件事:一是我出生在北韓,二是我逃出了北韓。這兩件事造就了現在的我,誰要拿平凡安穩的一生跟我交換,我都不要。然而,我的人生故事比表面上看起來還要複雜曲折。
我跟數以萬計的北韓人一樣,逃離了家鄉,在南韓定居。南韓仍將我們視為公民,彷彿封鎖邊界和將近七十年的緊張衝突,從未將南、北韓分開。南、北韓人有相同的血緣,說著相同的語言,只不過北韓沒有「大賣場」、「自由」,甚至「愛」這類字眼,至少不是世上其他地方理解的「愛」。
我們唯一能表達的「愛」,就是對統治北韓三代的金氏王朝的敬愛。金氏政權封鎖了外界所有的消息,還有電視、電影跟廣播訊號。北韓沒有互聯網,沒有維基百科。市面上所有的書,都在宣揚我們國家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國家—即使北韓人至少有一半屬於赤貧階級,很多人長期營養不良。北韓政府甚至不稱自己是北韓,而是北韓。而北韓才是真正的南韓,一個完美無缺的社會主義樂土,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二千五百萬人活著的目的,就是為最高領導人金正恩服務。逃出北韓的人很多都自稱是「脫北者」,因為拒絕接受自己的使命、為領袖奉獻生命的同時,我們就拋下了自己的責任。
北韓當局稱我們為「叛國賊」,要是我設法回國,就會被抓去槍斃。
北韓政府不只對內封鎖消息,對外也一樣。政府禁止國內人民接觸國外媒體,也 不讓外國人得知北韓的真相。北韓之所以有「隱士王國」之稱其來有自,因為北韓政府極力保持神秘,不讓外界得知國內的情況。唯有我們這些逃出北韓的人,才能說出封鎖國界背後的真相。然而,我們的故事在不久之前仍然鮮為人知。我在二○○九年的春天抵達南韓。那年我十五歲,身無分文,教育程度相當於只有小學二年級。五年後我進了首爾頂尖的大學就讀大二,主修警察行政,日漸意識到我出生的地方迫切需要司法正義。
我在許多論壇上談過我逃出北韓的經過,描述人口販子如何把我們母女騙到中國,而我媽為了不讓看上我的掮客欺負我,犧牲了自己。到了中國,我們就開始尋找姐姐的下落,但還是毫無所獲。後來我爸也逃到中國,跟我們一起找,但幾個月後,他沒接受治療就罹癌過世了。二○○九年,基督教傳教士救了我們,帶我們到蒙古與中國的邊界。在某個永無止境的冬夜,我們從那裏徒步橫越冰天雪地的戈壁沙漠,跟隨著星星的指引,邁向自由。
這些事確實發生過,卻非事件的全貌。
從橫越鴨綠江逃到中國,到抵達南韓展開新生活的這兩年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在本書面世前,只有我母親知道。這段往事,我幾乎從沒跟其他脫北者和我在南韓認識的人權鬥士提起。我總認為,只要不承認這段不堪的過往,它就會自動從記憶中消失。我說服自己,很多事根本沒發生,甚至教會自己遺忘這些事。
然而,開始寫這本書之後我發現,少了完整的真相,我的生命就失去了力量,也失去了意義。在我母親的幫助下,過去在北韓和中國的記憶像一幕幕遺忘已久的噩夢場景,重回我的腦海。有些場景清晰得嚇人,有些卻模糊不清,或像一副亂七八糟、散落一地的紙牌。寫作過程對我來說就是回憶的過程,也是設法釐清這些回憶、賦予它們意義的過程。
……
為了活下去,我做過各種選擇,這本書就是我的種種選擇串成的故事。◇(待續)——節錄自《為了活下去:脫北女孩朴研美》/大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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