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沒耽誤余松坡的早餐,羅冬雨知道自己還是起遲了。

晚了半小時。

照她的習慣,若無特殊情況,余松坡和祁好早晨看見她的第一眼,必是一個洗漱完畢、清清爽爽的羅冬雨,而不是早上這樣,蓬頭垢面、睡袍一放鬆就露出兩條光腿。的確遇到了意外,半夜余松坡發病了。

過了子夜她沒來由地進入了眠淺的狀態,薄薄地浮在睡眠的表層,空氣淨化器微弱的聲響她都聽得分明。余松坡睡房門咯登一聲打開時,她精確地醒來,隔著她和余果的房門以及空曠的客廳,她判斷著余松坡棉拖鞋與大理石地板摩擦的方向。

當她發現他不是朝向衛生間也不是朝向廚房,而是在客廳裏轉了一圈時,果斷地穿上睡袍打開門。藉著窗外北京夜空含混的霓虹燈光,以及客廳裏另一台空氣淨化器上藍色和橘黃色的指示燈,她看見余松坡睡衣褲整齊地貼著客廳牆角在走,眼神安詳但表情緊張,五官之間在相互較勁。

以她的經驗,余松坡會越走越快,擺臂幅度漸大,直到失控,最終會喊出聲來,對傢俬大打出手。這個過程只需要五到八分鐘。

來得及。她在悄悄走向客廳東南角的留聲機時,覺得自己後半夜的眠淺就是為這一刻準備的。她預感到了這個四十六歲的男人今夜要出問題?她打開留聲機,調到合適的音量,當唱針落到黑漆膠片上時,〈二泉映月〉的二胡聲像憂傷的月光落滿了客廳。

余松坡的速度慢下來,手臂的擺動也跟著緩慢而抒情。他閉上眼又睜開,五官逐一放棄了戒備,回到它們原來的位置。一張平和帥氣的中年男人的臉。

羅冬雨站在留聲機旁不出聲,看著這個只比自己父親小五歲的男人,這個著名的話劇導演,他有千般好,但她在敬仰之外也生出了憐惜和悲哀。

他的行動越來越輕柔,彷彿擔心打斷了這深潭般的音樂。他在認真聽,但他不知道他在聽,他不知道正是這一曲子,唯有這一曲子才能平復他身心裏的焦慮、恐懼和躁動,然後他按照音樂的節奏起伏著右手,轉身往睡房裏走。

當他關上門,又過一分半鐘,羅冬雨關掉了留聲機。

可以了。他返回到先前的睡眠裏,彷彿不曾起來過。

早上出門,余松坡甚至都沒有看那台德國造的留聲機一眼。如果看了一眼,肯定沒有看第二眼。彷彿他不曾起來過。他當然知道那台留聲機對他的意義。

這個家唯一不能動的就是留聲機,電源永遠都通著,黑膠片從來都不換,從最外圍往裏數,第二十一圈開始是閔慧芬演奏的〈二泉映月〉。哪怕一年用不上一次。要聽音樂有音響、功放,古典音樂、現代音樂、中國民樂、世界各國民歌,包括〈二泉映月〉,但留聲機裏的〈二泉映月〉必須隨時待命。

四年前,羅冬雨站在這個家的門檻外面,祁好只問了她一個問題:能否嚴守秘密?她說能。祁好說,那就好,請進;這秘密比他們家保險箱密碼都重大。然後祁好把她帶到留聲機前,花了一個小時教會她如何在五秒鐘之內讓閔慧芬拉起〈二泉映月〉。

祁好小心翼翼地拍著留聲機黃銅做的大喇叭,那簡直就是一朵冷傲的巨型牽牛花。祁好說:
「保險箱可以動,這個不能動。著火了,保險箱可以扔,這個不能扔。」

但祁好沒告訴她為甚麼。主家不說她就不能問,這是規矩。

來余家的第六個月,秋天的後半夜,她起來給余果沖奶粉,那時候祁好正和她、余果睡在一個房間,祁好不餵母乳,夜裏也很少起來照看孩子,只是偶爾過來陪他們睡著。祁好突然坐起來,說:「冬雨,快,〈二泉映月〉。」

她的緊張把羅冬雨嚇了一跳,羅冬雨放下奶瓶就往客廳跑。她看見一個人影正張牙舞爪地朝留聲機衝過去,她甚至都沒看清那人是余松坡就搶到了他前面,哢,哢,哢,哢,她頭腦裏的秒針走動了四下,〈二泉映月〉響起來。

稍稍不那麼完美的是,閔慧芬是從第二十二圈拉起的,然後她看見余松坡停在原地,狂躁和恐懼緩慢地從四肢和幽藍的臉上褪去,那些劍拔弩張的力量隨著絲絃飄曳走了,一個陌生的余松坡轉瞬即逝,他像過去一樣沉默、平和,轉過身,在剩下的二胡聲裏回了自己房間。

夢遊。祁好的說法。

她說遇到重大刺激或情緒動盪,余松坡會在後半夜夢遊。放心,我們家老余不傷人,要傷也只會傷自己。〈二泉映月〉能治,所以,這就是留聲機的秘密。

羅冬雨不完全相信這種解釋,但也挑不出毛病;當年她在衛校裏學的是護理,老師沒講這些。她也沒往深處想,只在餵余果奶粉時腦子裏轉了兩個念頭:一是,如果她沒有及時趕到,余老師會砸了那留聲機嗎?二是,有錢人真任性,治病聽的〈二泉映月〉也得用進口的老骨董放。

再後來,祁好無意中說起,他們回國時,三隻行李箱裝下了他們在海外二十年的家當:幾身衣服,二、三十本書,十幾張面具,一台留聲機,和八百九十五美元。羅冬雨在心裏哦了一聲。如果是夢遊,那也由來已久。(待續)◇

——節錄自《王城如海》/九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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