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們在路上擦身而過。為了新開一條通往五號焚屍廠的路,我的勞役隊被派去打碎石子、拉輕軌翻斗車,以及挖路溝。我們像平常一樣,一列五人走回營區,約莫是在傍晚六點時分。

你知道這個時刻不再單單屬於我們?你知道它也被列入許多生還者的回憶錄和書籍之中嗎?

因為在這個工業式的死亡集中營,所有還活著、還夢想重逢的猶太弟兄姐妹們,一看到我們見到對方、脫離隊伍奔向彼此,也渾身顫抖起來。

我一頭鑽進你懷裏,你的預言錯了,你還活著。

你剛到的時候,他們一定將你判為沒有價值的人,年過四十,因為腹股溝疝氣,你必須戴著一條疝氣帶,拇指上還有一條在工廠受傷所留下的長疤,但是跟我一樣,你的體力還足以讓你充當他們的奴隸。你的任務不是死亡而是要活下去。

我真的好開心再見到你!我們又恢復了知覺、觸覺、找回所愛的身驅;這一瞬間雖然讓我們付出很大的代價,但這寶貴的幾秒鐘中斷了為我們所有人撰寫的無情劇本。

一名親衛隊隊員(SS,即Schutzstaffel,納粹武裝親衛隊)邊毆打我,邊罵我是婊子,因為女人在營區裏是禁止和男人交談的。

你扶著我大叫:「她是我女兒!」史羅因和他親愛的小女兒。

我們兩個人都還活著。你的觀點是站不住腳的,年齡不是問題,在集中營裏沒有邏輯可言,他們只顧慮到還要殺多少猶太人,我們不是馬上死,就是晚點才死,我們都無法脫身。時間有限,我只能告訴你我的囚房號碼:「我在27B。」

我被打昏了過去。我醒來時,你已經不在了,但我手中握著你方才偷偷塞給我的一顆番茄和洋蔥。應該是你的午餐吧?

我馬上藏了起來。但這怎麼可能呢?一顆番茄和一顆洋蔥。這藏在我身上的兩顆蔬菜,立刻讓世界回復原貌,我又變回一個小孩子,而你又重回父親、保護者、養育者、南錫(Nancy)毛織工廠老闆的角色,那個有點瘋狂、為我們在博萊納南方買了一座別墅的男子。

有一天,你神秘兮兮乘著四輪馬車帶我去那裏,沾沾自喜地問我:「瑪塞琳,這個世界上你最想要甚麼?」

第二天,我們的勞役隊又在路上交錯而過,但我們都不敢輕舉妄動。

我遠遠地看著你。你就在那兒,離我這麼近,單薄瘦弱的身子穿著寬大的條紋囚衣,但仍像魔術師一樣,是個讓我目不轉睛的男人。

你是從哪兒弄來那兩顆讓我和朋友得以溫飽的洋蔥和番茄呢?

我們早上起床時只有一點褐色的溫水,我總會省一些下來稍微清洗身子;中午一碗清水湯,晚上則是一小份麵包,還有每周一次,會有一片灰色的假香腸、一小匙甜菜醬或是一小塊人造忌廉配兩片多士。

你是從哪兒弄到紙來寫信給我的呢?

我們的茅房內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用來擦拭。剛到這裏時,他們把一條骯髒的四角褲丟在我臉上,我便一小片一小片撕下來擦屁股;每次看到這條令我丟臉的內褲愈撕愈短,我就感到十分開心。(節錄完)◇

——節錄自《而你,沒有回來》/大塊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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