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那道比圍牆還要高的人影,竟在我的眼前倏然消失了,令我的心臟突地險些停止了跳動。難不成,那是七哥嗎?

不會吧……。自從離婚二十年以來,我們相隔神戶和姬路兩地,連現況都未曾聽聞。一個早已斷了訊的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呢?

不過,也不是全無可能。岩治郎的驟逝,想必已是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只要七哥出門洽商,一定略有耳聞,即使來探望我是否安好,問一聲失去丈夫以後的日子該怎麼辦,也沒甚麼好奇怪的。也許令人難以想像,可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他不在意體面、不故意賭氣、不講求虛榮,從小就一直陪在身邊保護我。或許他原先沒打算要做甚麼,只是無法眼睜睜扔下我不管,但在打烊的店門口前等我的時候,忽然發現還是不應該見面吧。

七哥。我嚅囁著這個思念的名字。

守寡的我,往後只能在神戶的某個角落,靜悄悄地過著小日子,扳指數算著孩子的一天天成長,偶爾回一趟姬路,回憶著過去的歲月點滴。或許上了歲數以後,還能夠重拾童心,和七哥在護城河畔喝著茶、釣著鯽魚,笑看著一旁的孩童們嬉戲……。哎,我想得太天真了。

失去了能夠庇護我的丈夫以後,無助的孤獨使我立刻想起了他。我們倆早沒了緣份。縱使拆散了我們姻緣的公公已不在人世,但我心底很清楚,即使兩人都恢復了自由之身,可覆水早已難再收回了呀。

忽然間,船運商後籐屋老闆那張皺紋滿佈的臉陡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打斷了我的聯翩浮想。他的店面和鈴木商店之間只隔著一戶鄰居。

「嘿,阿米太太呀,您怎麼啦?我想和大家一起誦經,是不是來得太早了呀?」

我連忙擠出笑容,「哪兒的話,請進。」說完,忍不住嘆了口氣,方才真是胡思亂想呀。

我帶著後籐屋老闆進去裏面。店裏後方掛著學徒們從門口收下來的店簾,染成赤褐色的布招上有個留白的辰字。這飽經風吹雨打的店簾處處可見斑駁,布質也變得稀薄,宛如岩治郎的人生寫照,令我一陣悲從中來。

「辛苦您了……」

我低低地感謝他一聲,卻彷彿看到岩治郎滿臉不高興地俯視著連前夫也放心不下的我。

我絕不能讓大家擔心!我絕不能讓七哥憂心如焚,趕來這裏探望!即使未來的日子充滿艱辛與苦澀,也必須把這一切全藏在店簾後面,不可以被外人瞧見。這幅店簾似乎如此告誡著我。

當我回到親友們齊聚的客廳時,已經在心中掛起了染有「阿米」的布簾,挺起胸膛,告訴自己一切都沒問題了。

「讓各位久等了。」

正當我環視在座親友,準備向各位致詞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低著頭,料想我即將宣佈收起這家店。我赫然發現人群中唯獨有一個人坐直了身子,眼神堅定地望著我。

那個人是直仔。他簡直像從黑暗的硬殼裏伸長了脖子渴求著希望之光的烏龜,渾然不覺自己的模樣滑稽,凌厲的目光十分堅決。

我看到了那雙躲在厚重鏡片後面的眸光濕潤,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那專注眼神彷彿深怕漏聽了我即將要說出的一字一句。

你的眼淚為誰而流?──我從遠處的上座,無言地質問直仔。

向來被岩治郎瞧不起的直仔,總不可能是為了思念故人而淌下了感傷的眼淚吧。

下一秒,我恍然大悟了。

他悲傷的不是岩治郎的死去,而是與他們休戚相息的這家店即將要關門了。

接著,我看到了富士仔的臉。富士仔雖然沒說甚麼,可這家店畢竟是他父親一手奠下了基礎後,再交給了別人的分店。店簾上的辰字商標,正是父親用生命投注心血的證明,他應該不忍見到由別人之手卸下這塊店招吧。還有,不能忘記我收藏在庫房裏的那身破爛衣物。還記得那一天,富士仔毅然來到店裏,決心從此要與鈴木商店生死與共。此刻的我更應該深切體會到他的這番赤誠。(待續)◇

──節錄自《鈴木商店的當家娘》/野人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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