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三個朋友:一個喜歡中國的東德女孩,一個喜歡西德的東德女孩,一個既喜歡東德又喜歡西德的中國女孩,十年間都已陸續離開,走著各自不同的道路。而柏林,依舊在快速變遷中見證著分分合合的歷史。
二十年前,也是這樣風雨淒淒,黃葉飄零的秋天,獨自一人提著碩大的行李箱,開始了德國的求學之旅。飛到法蘭克福後,到南部友人處小住幾日,便搭上順風車,奔赴目的地柏林。司機是個和藹的南德老頭,一路上直抱怨東德的高速公路都是建築工地,害我們一路塞車顛簸了十幾個小時,終於在午夜時分,看到了路中間張開雙臂的柏林熊標記,歡迎我這個異鄉客來到這座統一了沒多久的大都市。
在洪堡大學經濟系上課的第一天,就有人從背後拍拍我的肩膀,「妳好,妳是從中國來的嗎?」我回頭一看,天哪,這個說中文的居然是個金髮藍眼睛的高個兒德國女孩。「我叫安娜。」真是老天有眼,居然讓我在這個無人認識的校園裏,第一天就碰到一個去過中國會說中文的德國同學。安娜是漢學系的學生,兼修經濟,她也很高興能碰到一個說中文母語的人,我們很快成了互相幫助的同學和朋友,安娜還主動擔當起我的生活顧問和導遊。
Ossi和Wessi
其實不用導遊,我天天都經歷著豐富的時空之旅。剛到時住在西柏林南邊的學生宿舍,每天坐著S-Bahn從樹木繁茂的原美軍宿舍區出發,行駛過一段安靜美麗的別墅住家區,又觀賞一段西柏林的繁華鬧市,然後穿過原先東西柏林間的死亡地帶,來到百廢待興的東柏林。下車的弗里德里西大街那一站,還正在翻修,到處是腳手架和隔離欄杆。
整個東柏林都差不多,如同一個巨大的建築工地。尤其是波茨坦廣場,大吊車林立,一望無際的空地上被掘出了一個個打地基的大坑,當時號稱是歐洲最大的建築工地,還蓋了個紅色的集裝箱盒子來介紹這裏的規模特色,吸引了不少外地來的旅遊車。
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在洪堡大學主樓和經濟系之間行走,外表已發黑的各種古建築,集文化精粹的博物館島,掛滿紅葉的國家圖書館中庭,雖然也被腳手架隔離得面目全非,但一切都符合我夢想中的歐洲古風。還有洪堡學府濃厚的人文氣息,熱心的老師和同學,為離家的歲月每天都翻開新的一頁。
當我興致勃勃地對安娜描述內心的歡喜滿足時,她卻無法和我分享,「哎,妳知道,原來的東柏林,已經沒有了,我們現在都歸西德了,很多西德人來這裏把我們的工作位置搶走了,東德人就像是二等公民。我更喜歡去中國,在那裏生活更受尊敬。」
當然,我可以想像一個老外,又會說中文,在中國被前呼後擁的,日子肯定好過。不過我這個外國人,不管在東柏林還是西柏林,也沒覺得受歧視。
「妳知道Ossi和Wessi的叫法嗎?合併以後,我們這麼來稱呼東德人和西德人。我還不知道這兩個詞中文該怎麼說。」
「是不是可以叫老東和老西?」
「好像不是很確切,中國人叫老王老張,有尊敬的意思,可Ossi和Wessi不是那麼尊重的。」
「中國人叫老東西,也是罵人的話。」我看她愁眉苦臉的樣子,就和她開了個玩笑。
合併的代價
安娜的話倒是提醒我拋開走馬觀花的遊客心態,更深層去關注自己生活的城市和周圍的人。當時東、西德合併還不到十年,西德政府投入了巨大的資金來維修東德留下的爛攤子,尤其是柏林正在為遷都大興土木。東西柏林之間的差距還顯而易見。中國人喜歡吃的土耳其夾肉麵包,在西邊一個賣4馬克,而在東柏林只要2.5馬克。我在東柏林讀書時每月的醫療保險費也比後來讀西柏林的大學要便宜四分之一,學生月票也是。很多學生排隊申請當地柏林主火車站(現在的柏林東站)旁的學生宿舍,因為那裏交通方便,房價只有西邊的一半。
為了節約房錢,我於是搬到了東柏林的學生宿舍。宿舍是合併後裝修一新的,比原來西柏林的宿舍條件還好,由此我又認識了一些老東學生,他們的抱怨和安娜的類似,東、西德合併了,物質條件好了,可爸媽失業的多了。據說當時東德的失業率有15%,可我聽到的似乎更多。有趣的是,他們一邊詛咒失業,一邊總還不忘說幾個諷刺原東德獨裁政權的笑話。問他們還願意回到合併前的東德嗎,沒有人點頭,因為那裏沒有自由。
怕我寂寞,安娜邀請我到她家去共慶在德國的第一個聖誕節。在一棟高高的典型東柏林住宅樓裏,我認識了這個大家庭:安娜有一個活潑單純的雙胞胎妹妹雅娜,她們的爸爸看上去年輕儒雅,彷彿是她們的兄長。兩姐妹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父親再娶,繼母看上去很和善,為她們添了個小妹妹,還不到十歲。
我問安娜她父親是幹甚麼的,結果又勾起她的傷心事,原來安娜一家和洪堡大學還淵源頗深,她奶奶就在大學工作過,她父親在經濟系讀完博士後就留校任教了。但1990年東、西德合併後,洪堡大學招聘了不少老西來當教授和老師,於是她奶奶提前退休了,她爸爸的合同不能再續了。起初他還在一個社會福利機構找到了經理的工作,後來這個位置也沒了,只好在家待業,靠太太工作養家。
我終於能理解安娜的耿耿於懷,像她父親那樣風華正茂的人才待在家裏實在可惜,不過博士如果不願意屈就幹個普通工作,那也只好待業了。
三個女孩的柏林情結
在洪堡大學讀了一個學期後,我換了專業轉到西柏林的工大,於是又搬回西柏林。和安娜的交往卻沒有中斷,而且,雅娜也加入了我們的聚會。她和姐姐不一樣,開朗自信,喜歡西邊自由的生活,嚮往著早點從家裏搬出來。還在東德政府的時候,雅娜學的是火車司機的職業,她不喜歡,於是兩德合併後她又重新讀高中,我們認識的時候她還在高考,考上了一所西柏林的專科學校,讀經濟和管理課程。一考上學校,雅娜就積極的搬出了大家庭,開始獨立生活。
轉眼進入了二十一世紀,波茨坦廣場的集裝箱拆了,變成了高樓林立的市中心,弗里德里西大街成了富人們喜愛的高檔購物街,柏林也正式成為德國的首都,城市東西兩邊的差距越來越小。
我從工大畢業後在陽光燦爛的南邊找到工作,戀戀不捨告別了美麗而寬容的柏林。安娜還是免不了要抱怨老西教授們,總出難題卡學生,害得她老要補考,遲遲畢不了業。雅娜依舊快樂的上著學,享受著獨立的生活。
再一轉眼,孩子都一歲多了,有一次去法蘭克福購物,在市中心的大商場裏,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雅娜!」一轉身,果然是她,身邊還有她的丈夫和三歲的女兒。原來她專科畢業後,在法蘭克福一家電信公司找到了工作,後來嫁給了自己的上司,一家人美滿自足。而姐姐安娜呢,畢業後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最後在東德一個小城市碰到了意中人,剛為人母,安心在家相夫教子。
一晃德國已統一了20多年,去過德國其它地方才知道,柏林恐怕是變化最快最多的地方。當年的三個朋友,一個喜歡中國的東德女孩,一個喜歡西德的東德女孩,還有一個既喜歡東德又喜歡西德的中國女孩,都已經陸續離開,走著各自不同的道路。而柏林,依舊在快速變遷中見證著分分合合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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