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Fotolia

空氣中瀰漫著油炸物的味道。一台收音機播放著新聞,說日前在巴米揚有很多人無故失蹤,如今有不少人被發現陳屍在一棟房子內。有個剛好經過的老頭,把雙手伸向天空,大喊「賜我好運吧」,正向上帝懇求一點心靈的平靜。我餓了,但沒吵著要東西吃;我渴了,也沒吵著要水喝。
那個男的面帶笑容回來,身旁還跟著另一個人。你們今天運氣很好,他說,這位是索卡特,他可以用他的卡車載你們去巴基斯坦。

媽媽說:「索卡特。謝謝你。」

那個巴基斯坦人索卡特沒吭聲。

「現在就走吧」,那個男的說。回頭見了。

「謝謝你所做的一切」,媽媽對他說。

「我很樂意。」

「請代為轉告我妹妹,這一趟很順利。」

「我會的。祝你好運囉,小恩亞。再會了。」

他抱了抱我,親了我額頭。我微笑了,像是在說:當然囉,我們回頭見了,你多保重。然後我總覺得納悶,這個「祝你好運」和「回頭見」好像不太搭,因為我們既然很快就會再相見,怎麼還要祝人好運呢?

那個男的走了。巴基斯坦人索卡特揮了揮手,示意要我們跟上。他的卡車停在一個滿是風沙塵土的內院裏,四周是鐵網。車斗上有好幾十根大木樁。走近一看,我才發現居然都是電線杆。

你為甚麼要載電線杆?

巴基斯坦人索卡特沒吭聲。

這件事,我後來才弄清楚。巴基斯坦人會跑來阿富汗偷東西,只要是能偷的就儘量偷,但其實也沒甚麼東西好偷。譬如電線杆囉。他們開卡車來,砍斷電線杆,載著電線杆越過邊界,拿回去自己用或賣掉,我也不知道。但在那個當下,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們能一路順利,愈順利愈好,能最順利最好,因為巴基斯坦籍的卡車在邊界比較不會被盤查。

這趟路程走了很久,久到我都說不出有多久了,走了好幾個鐘頭的山路、顛簸、石子路、顛簸、帳篷、貨物,又是顛簸。還有一路跟隨的雲。到了某個時候——天黑了的時候——巴基斯坦人索卡特就會下車去吃東西,但只有他一個人下車,因為我們還是別下車比較好。這種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他說。他帶了一些剩的肉回來給我們,然後我們又上路了,風從車窗的縫咻咻吹進來,車窗留了一個大約兩根手指寬的縫隙,好讓空氣流通,但也儘量不要讓風沙灌進來。望著眼前不斷更替的這片土地,我不禁想起我父親:他也曾經開過很久的卡車。
但不一樣,他是不得已的。

我父親呢,接下來我就稱他「父親」。就算他不在了也一樣,因為他已經不在了。我來說說他的故事,不過我只能照別人告訴過我的那樣來說,所以我對內容也不敢打包票。事實上是普什圖人逼他——不只有逼他,還逼很多我們那個省的哈札拉人——開卡車去伊朗,去載貨回來,那些貨是他們店裏要賣的商品:棉被啦、布料,或一些我不知道做甚麼用的薄海綿墊。這是因為住在伊朗的人,跟我們哈札拉人一樣,是什葉派教徒,而普什圖人則是遜尼派教徒——想也知道,相同派系的弟兄,相處上會比較融洽——而且他們普什圖人不會講波斯語,我們卻能懂一點。

為了逼我父親做事,他們跟他說:「要是你不去伊朗替我們把貨載回來,我們就殺你全家;要是你帶著貨品逃走,我們就殺你全家;要是你帶回來的貨有短少或有損壞,我們就殺你全家;要是你被坑騙,我們就殺你全家。」總之,只要出任何狀況,我們就殺你全家。我心想,用這種方式做生意,實在不怎麼好。(待續)◇

——節錄自《海裏有鱷魚》/寶瓶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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