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不好過,二毛不再同他玩,一些小孩還追著罵他。王大媽三天兩頭闖進門來,要媽媽寫甚麼「認識」,聲音很大,媽媽一聲都不吭。
好在小嘉林放暑假了,可以幫家裏做些事,比如到山坡去拾柴火,照看妹妹,最主要的是幫媽媽擇豬毛。他一天中的大多時間都耗在那堆臭烘烘的豬毛裏,他再也沒去玩皮球,家裏的氣氛越來越沉重,他越來越感到不安,也沒心思玩球了。
「媽媽,爸爸甚麼時候回來?」一次在擇豬毛時小嘉林突然問。
媽媽臉色陡變,她扭頭朝奶奶投去一瞥,然後埋下頭,仔細地擇豬毛:「不知道,也許明年吧。」
小嘉林看見媽媽夾著鑷子的手哆哆嗉嗦直抖。他心裏十分不滿,媽媽,還有奶奶,有事情瞞著他。她們有時在一起嘰嘰咕咕,聲音很小,一見他走近便不說話了。唉,大人的世界太複雜,弄不懂,比如,為甚麼反對毛主席的人就變成了狗頭?他不喜歡大人的世界,他不想長大,不想進入那個世界,它太複雜,也讓人感到害怕。
一天,媽媽問他:「林兒,你好像還有一角多錢,能不能暫時借給媽,媽添上一點去買幾斤米,領了豬毛錢就還你。」
「沒得了,只剩六分。」
「錢到哪去了?」媽媽瞪著他。
小嘉林只得如實作了交待。
媽媽大怒,一拍桌子:「好哇,一根油條可以買三斤藤菜,夠全家吃一天,你……家裏飯都吃不起,妹妹夜夜尿床,你一個人去吃油條、冰糕。」
她揚起手,猶豫了一下,又放下。「去,把剩下的六分錢拿來!」
小嘉林從他床下那個破紙箱裏取出小藥瓶,藥瓶用一層紅紙和一層油紙包裹著,外面還用一根麻繩捆紮。
小嘉林解開麻繩,一層一層撕開,然後使勁拉開瓶蓋,傾倒出六個一分的硬幣,數了數,雙手捧起遞給媽媽。
媽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突然,幾滴滾燙的眼淚滴在小嘉林捧著硬幣的手上。「放回去吧,媽不要了。」媽媽有氣無力地說,轉身走了。
一天深夜,小嘉林被熱醒了,他正想翻身爬起,突然發現燈亮著,媽媽正坐在床那頭同奶奶說話,小嘉林趕緊閉上眼睛,豎起耳朵,決心聽一聽大人的秘密。
「……這麼說都談好了,你答應了?」奶奶問。
「媽,朱二嫂去說了好多次,對方才同意。」
「他都50多歲了,比你大20多,還這麼挑!」
「媽,他不是挑我,他是嫌林兒和小妹,朱二嫂反覆做工作,他才同意我帶上小妹。」
「他不就仗著每月有60塊錢。」
「媽,你看見的,沒錢怎麼活,我一個人擇幾斤豬毛養不活這個家,下學期林兒學費一分錢都沒有,你病了也抓不起藥。還有,媽,不怪人家挑,我這個身份,很多人還不敢要,不願意要,要不是朱二嫂不嫌棄我,四處幫我張羅,我連這個機會都遇不上。」
奶奶抽抽嗒嗒哭起來:「說起來都怪我呀,唉,怪我。」
「媽,這怎麼能怪你呢?」
「當年一門心思要他去讀書呀,他要不讀書,不上大學,沒文化,就不會去亂寫。」
「這不怪你送他讀書,只怪他不該去批評甚麼『個人崇拜』。」
「他這個人從小就認死理,強得很,皇帝老倌是隨便說得的?那是死罪呀。」
「聽說本來還不是,他在裏面不認罪,於是罪加一等。」
「自古胳膊扭不過大腿,他把全家害苦了。」
「媽,我這是沒辦法了,不是我不守節……」
「別說了,是我兒子對不起你。」
沉默,接著,傳來兩個人低聲的抽泣。
燈滅了。小嘉林聽得似懂非懂,大人的世界太費腦筋,他又渾然睡去。
周末的黃昏,小嘉林拾柴回來,驚喜萬分地發現,桌上巍巍峨峨立著一大碗回鍋肉——而且不是豬頭肉。屋裏飄逸著令人讒涎欲滴的香味,那些臭烘烘的豬毛則不見了蹤影。
「媽,哪兒來的肉?」小嘉林歡呼著問。
「別管,你盡量吃。」媽的眼睛紅紅的,看上去並不快樂。
飯桌上,媽和奶奶幾乎沒夾肉,眼睜睜地盯著兩個孩子狼吞虎嚥。
晚上,小嘉林心滿意足地躺到床上,胃脹脹的,頭昏昏沉沉只想睡覺。媽媽走到床頭,俯下身,十分溫柔地親了他一下。「林兒,媽明天要帶妹妹走走親戚,過段時間回來看你。」
「走親戚? 」小嘉林不記得他家裏有甚麼親戚可走。「哪個親戚?我要去。」
「不,快開學了,你在家準備功課。」
「我要去,要去!」
「聽媽媽的話,好好呆在家裏,不要惹奶奶生氣。媽送給你一個禮物。」
一只灰白色的小皮球出現在他眼前。
「哇,皮球!」小嘉林睡意頓消,一把抓過球。
「這是你爸爸出差寄來的錢叫媽媽給你買的。你要記著爸爸,記著媽媽。」
小嘉林抱著皮球,興奮得頭昏眼花,媽媽後面說些甚麼,已經聽不清了。
媽媽又俯身親他,幾滴眼淚濺落在他臉上。
當天夜裏,小嘉林做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夢,他夢見爸爸出差回來了,媽媽穿上了很漂亮的裙子,發出很清脆、很響亮的笑聲。爸爸送給他一本嶄新的《三毛流浪記》,還掏出一大把全是五分的硬幣,叮叮噹噹裝進他的小藥瓶。接著,全家人,包括奶奶,她腰也好了,高高興興坐車來到公園,坐在草地上看他拍皮球。他使勁地拍,球越蹦越高,他也輕飄飄地隨著球越蹦越高,慢慢地升到了雲天裏,朵朵白雲在藍天裏漂游,清風陣陣,球兒在雲朵間彈跳。下面,爸爸媽媽奶奶妹妹在向他歡呼。
太陽老高了小嘉林才醒來,家裏靜悄悄的,很不習慣。他翻身下床,媽媽、妹妹不見了,奶奶獨自坐在門檻上,失魂落魄地望著遠方。
「奶奶,媽媽呢?」
奶奶不語。
「媽媽呢?奶奶。」
「她昨天沒給你說?」
「哦」,小嘉林恍然想起了。「她們走怎麼不叫醒我,給我說一聲?奶奶,她們甚麼時候回來?」
奶奶突然一把抱住他,淚水流下來。
小嘉林握著皮球,再也感受不到那種快樂。媽媽和妹妹的離去所造成的空虛和孤寂徹底抵消了皮球帶來的興奮。
家裏陡然安靜了,安靜得讓人心慌,安靜得讓人不安,安靜得讓人感到奇怪。妹妹的哭鬧聲——那曾經讓小嘉林心煩——此刻回想起多麼親切。尤其是媽媽在灶台上、在房間裏轉來轉去發出的高高低低的響聲,多麼美好,多麼令人安慰。甚至那一堆堆消失了的亂糟糟臭烘烘的豬毛,都讓小嘉林懷想。
「奶奶,媽媽走時說她到底哪天回來?」小嘉林無數次問奶奶同樣的問題。奶奶最初還安慰他幾句,後來被他問煩了,知道他又犯了傻勁,便不再搭理他。
小嘉林開始變得沉默寡言,病病懨懨,小人書店、油條、冰糕、豬頭肉、皮球,這些以前一想起就讓他興奮的東西似乎統統失去了誘惑力。他只想要媽媽。他甚至覺得媽媽衝他冒火,一巴掌打在臉上的感覺都非常好。他寧願媽媽鬧嚷嚷地吵他,打他,也不要這種沒有媽媽的安靜。這種靜讓他感到寒冷,感到孤獨,感到害怕,以至八月的大熱天,他晚上也想抱著奶奶的小腳睡。奶奶有時望著他,喃喃地說:「要不是看你可憐,我……」◇(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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