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琳寫東西的風格就是這樣,語調總是顯得有些老派,但又優雅而字斟句酌。她會用「據以」、「緣此」這類連詞來串連想法,並且教導學生運用這些詞彙。在她眼中,寫作這項任務是要把見解和資訊連結在一起,或是反過來連結資訊和見解。
在紐約的某個傍晚,那時我們倆都還年輕,瓶中的酒三分之二滿,她曾經這樣對我說:「句子和句子必須像手指連著手掌那樣連結在一起,否則沒辦法捧住水。」
水,是她對智慧的比喻,指的是那些靠努力獲得的真理集結成的果實,而這一切又無可避免構成了她口中的「底線」,也就是生命中不可縮減也無法避免的事實。
可以肯定的是,桑德琳對語言的熱愛就像其他人愛好美食,所以可想而知,她最害怕的毫無疑問是到最後她會喪失這種對語言的掌控能力,害怕她終將開始口齒不清的恐怖事實,更不用說開始流口水或哭鬧不休。
辛格頓檢察官繼續說:「我們將會證明,那個男人營造出一種卑劣的假象。這是一層幌子,他希望掩蓋謀殺。」
這是一層幌子,他希望「藉此」掩蓋謀殺,我用桑德琳必定會這樣修改的方式,改正了辛格頓檢察官的句子。
「那個男人。」辛格頓檢察官幾乎是在吼叫。
那個男人,當然就是指我:山繆‧約瑟夫‧麥迪遜,已故的桑德琳之夫,我們的女兒亞歷珊卓雅之父,在開庭的第一天她坐在我後面,穿著一身黑,頭髮剪得短短的,這個女兒不論在美貌或智力天分上都遠不及母親。因為如此,我發現自己開始納悶,桑德琳的死是不是讓她少了一個競爭對手。不管怎麼說,在耀眼的母親死後,亞歷珊卓雅永遠不會再被拿來和她比較而顯得矮上一截,這無疑會讓她在某種程度上明顯鬆一口氣。畢竟沒甚麼事像不公平的比較這般使人痛苦,因此有時候我會想,桑德琳的死對她的獨生女而言,是否可能不全然只有負面的情緒。
黑暗的想法。
如此黑暗的想法。
謀殺的同夥。
辛格頓檢察官宣告:「這個粗暴殘忍的自私行為,被山繆‧麥迪遜試圖偽裝成自殺。」
我向身後瞄了一眼,注意到亞歷珊卓雅對辛格頓檢察官這句最新的宣言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即使如此,我還是無從得知她是否相信這個面黃肌瘦的柯本郡檢察官所言,或者她是否接受了我對她母親之死的說法:那是她自己的作為,和我無關。幾週前我和女兒在「法國小庭」用餐,那是一家柯本人眼中的法式小飯館,她單刀直入問我:「你真的一點概念也沒有嗎,爸?」
我承認:「有一些徵兆。但沒有明確的證據。」
「我只是覺得很奇怪她會這樣做,嗯,太突然了,這件事的過程。」亞歷珊卓雅繼續說:「你去上課,回來的時候她就死了。我的意思是,她怎麼會突然決定她想……決定她就是受夠了。」
我聳聳肩。「妳媽媽很有自己的想法。」
「但是那天晚上,要是你事先知道她要做甚麼,你會怎麼辦呢,爸?」
我回答:「我不知道。如果妳媽媽想死,難道她沒有這個權利嗎?希臘人就會給她這樣的權利,不管怎麼說。」
就在這時我突然向左右張望,注意到那些和我們一起在法國小庭用餐的人,第一次注意到那些目光,第一次聽到那些低語,感覺到柯本的突擊部隊正在集結準備對付我。 ◇(節錄完)
──節錄自《審判》/皇冠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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