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當年離家後,雖與家鄉仍有書信往返,但身處兵荒馬亂年代,軍人轉戰各地,想要返鄉省親談何容易。
「黃埔六期」畢業後、父親因成績優異,立即被國府選送去英國「桑赫斯特皇家軍校」(Royal Military Academy at Sandhurst)留學四年。在公費赴英國留學前,父親曾返鄉省親並停留約一個月,又把國府撥發的二等船票改為三等,將差額一百多銀元帶回家鄉,親手交給我的祖母作家用,聊表孝心。
這次離家後,父親就再也沒有機會回武平老家了。六十多年來的離鄉背井,父親心中最掛念的,莫過於他的母親廖氏,與被賣給王家的小妹妹淑莊。曾免費教育過他的王老師與程老師,也是他十分感念的對像。
所幸淑莊姑在王家生了三個兒子,頗受重視,生活尚可,也相當長壽。我2002年返鄉祭祖時,有機會見了淑莊姑最後一面,平日聽多了她為家庭犧牲的故事,見到她老人家時,我的情緒非常激動,遺憾的是她那時已失智,不能認我,也無法言語。在我返美不到一個月,她即以九十高齡辭世。
抗戰勝利後不久,父親留美一年,返國時,大陸已是赤燄高張,遍地烽火,返鄉更是不易。民國三十八年(1949年),父親任三十二師師長,領軍路經江西瑞金,當地離家鄉僅數十哩,乃捎人返鄉把大伯接了出來,詳問家中與鄉里近況。二十年來,兄弟倆這才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
赤潮席捲神州後,父親雖然知道中共一定會在武平家鄉搞清算鬥爭,但這些無辜的家鄉親友們大都是貧無立錐之地的佃農,父親只期盼他們能因屬貧困的農民階級而逃過一劫。但是海峽兩岸音訊隔絕,全無故鄉消息。只有一次,一位在台的武平鄉親悄悄走告我父親,他於1954年某日,曾在偷聽中共電台的廣播時,聽到我大伯在對台廣播中對我父親的喊話,要他「棄暗投明」。不消說,大伯當時是被迫做了中共的統戰工具。但是這也給我父親留下一絲希望,至少知道我大伯當時還活著。
記得在台灣每逢過年時,我們的年夜飯桌上,母親都會留著一個空位,擺著一碗白飯與一雙筷子,體諒父親心情的她告訴我們兄弟倆,那是特別留給祖母的。每年的除夕,父親總是皺著眉頭,絲毫掩飾不住他的鬱鬱寡歡。顯然那濃濃的鄉愁,加上這歲末團圓飯的氣氛,觸及他深藏在內心的痛處。
父親酷愛寫詩,已在報章雜誌上發表的就不下百首,可惜我現在能蒐集到的,只有他寄給我的家書中所附的那寥寥數首。其中,「除夕思親」是我來美後,父親附在家書中的一首(父親之詩常押客語韻)。多年來,除夕飯桌上他那愁眉不展的心情,盡在這首詩中。
「憶昔從戎遠別時 依依欲語竟無詞
阿娘含淚頻相囑 除夕團圓歸莫遲
迢遞閩山歸夢賒 年年臘盡在天涯
何當合宅同趨省 萊舞庭前笑語譁
赤禍神州幾劫餘 親朋生死費猜疑
心香默禱萱猶茂 白髮倚閭待我歸」
寫此詩時,父親是假設祖母還健在的,那異鄉的遊子情懷,與那濃得化不開的思鄉情愫,讓我讀得心疼不已。
到了民國七十六年(1987年),兩岸關係漸漸解凍,我那因屬「黑五類」而遭迫害,未受甚麼正規教育的堂弟,寄來一封錯字連篇但意義完整的信,我們才從信中略知親友們這三十多年來遭受中共迫害的慘狀。
五十年代初期,大陸盛行「反右」運動。大伯剛從一個批鬥會上獲釋返家,焦慮中,猝發腦溢血,死在家門口。而「倚閭待兒歸」的祖母,早在1959年那綿延三年的毛澤東「三面紅旗」人為飢荒中,被活活餓死,成為中國人死在那場幾近瘋狂運動中的四千多萬冤魂之一。
翌年母親節(1988年五月十五日),父親一字一淚地寫下了一首「母親節感言」的詩寄給我﹕
「啜菽承歡願已空 倚閭無復見慈容
不堪佳節添惆悵 康乃馨香朵朵紅
愴懷重讀蓼莪篇 彩舞娛親夢盡捐
西望家山猶陷賊 何年歸掃墓門煙」
那懷母思鄉之慟,滿溢於詩句中,可以想見父親當時幾近崩潰的心情。多年來,每次重讀此詩,那字裏行間的無奈與悽愴,都令我激動得眼淚不聽使喚地奪眶而出。
記得我的孩提時代,家中的小小院子裏,種了一株連一株的杜鵑花,父親告訴我,那是「映山紅」,是武平家鄉在春、秋兩季,開得漫山遍野的花,也是令他思鄉與懷念母親的花。
算起來,從他最後一次返鄉直到撒手人寰,六十幾個年頭就這樣在悲思中熬了過去。那思鄉夢境中白髮倚閭的老母親,與家鄉山丘上那一年兩季盛開的「映山紅」,都是他老人家這輩子夢醒於海角天涯時,難以抑止的錐心泣血之痛吧﹗
父親1949年後安居台灣,固執地不願離開。直到1992年,才因年邁,生活難以自理,而在我們兄弟倆堅持下由台灣移居美國,讓我住在舊金山的老哥與從事護理的嫂嫂照應他的起居。父親的晚年我沒能經常承歡膝下,是我人生中的一大遺憾。略值安慰的是,至少父親來美後的心情是愉悅的。這首他題名「客況」的詩,生動地描述了他當時的心境:
「客況知何似 閒閒日月長
心安睡喜足 齒健食常香
教奕弄孫樂 偶吟押韻忙
老懷差自適 第惜滯他鄉」
你看,即使與至親在異鄉團聚,生活也比較悠逸,但父親還認為那是在「他鄉作客」,心中仍是念念不忘武平家鄉。可以想見,對他老人家而言,不能終老家鄉是件非常無奈的事。
他老人家1995年九月因肺炎而導致多重器官衰竭,逝世於舊金山。
父親臨終前的四十八小時,是在醫院的「安寧病房」渡過的。我強忍悲痛不分晝夜的全程陪伴,聆聽他老人家交待後事。父親雖然已是風中殘燭,思維與言語仍然十分清晰。他鄭重要求我日後將他遺骨歸葬故里,我當時只有含淚頻頻點頭答應。可是之前我也對當時還健在的母親承諾,日後要將他們葬在美國,而且墓穴在兩年前就已瞞著父親選定買下了。
所以父親過世後,奉母親之命,把他安葬在舊金山灣區半月灣山上的墓園。遠眺浩瀚的太平洋洋面,在不遠處泛著金光,海洋的彼岸,就是父親日思夜念的故里。一生辛勞的父親,就在這可以「遙望故鄉」的山頭上安息了。
父親臨終前,我剪下他一束頭髮,在2002年返鄉掃墓時,將那束頭髮埋在祖墳旁,也算替他老人家「落葉歸根」了吧。我相信一生寬厚包容、知足常樂的他,會體諒我這不孝子萬不得已的變通做法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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