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顫顫巍巍地走出陰涼如水的密室。
風波湍急過後,他們依然踏上前途。
餘下的時光,繁弦急管,在京娘的一生裏,這應該是最好的一段時光。
經過土地公公的指點,趙公子得以保全自己和京娘的性命免遭不測。殺散了盜馬賊,又殺了首領,他們便是掠奪京娘的罪魁禍首。將掠奪的財寶贓物,分發給當地的貧苦百姓。這是驚魂動魄的路途,然而,在血光廝殺以後,他卻趁著村莊裏用來款待響馬的酒席,治了豐盛的菜餚,端到京娘的房門前,對她說:「愚兄一路不曾做得個主人,今日借花獻佛,與賢妹壓驚把盞。」
這真的是一個溫柔的時刻,叫人心醉的。他這個武打行家,行俠英雄,卻也會有細緻、多情的心思!
風波湍急過後,他們依然踏上前途。餘下的時光,繁弦急管,在京娘的一生裏,這應該是最好的一段時光,如若她活得足夠長,那麼,雞皮鶴髮時她依然會念念不忘。她會在灶頭簷下紡線,剝豆,縫補的時候,對繞膝承歡的小孫女,閒閒地說起,當年走過的那一段路。
金秋的時節,殘荷衰柳的清寒,北方的天空、原野、山巒,都是敞敞的開闊,可極目天際的,天空有南去過冬的大雁、白鶴在飛,阡陌兩旁,風吹得綠楊樹的葉片,落木蕭蕭⋯⋯他們過河,他們下橋,他們在百鳥投林時,投宿野店人家,星月當頭時,又再打馬啟程,他們在行路途中,樹下憩息。
這千里的路途,他們走了大半個月。漸漸地,沿途都是熟悉的風物,路畔的鄉音。她向趙匡胤,述說了心裏對於義兄的愛慕,甘願一生追隨,即便只是鋪床疊被——他拒絕了她。他救她出虎口,是本著英雄的大德大義之舉。她是個美麗的女子,如今,他若是受納她的枕席之薦,和那些攔路打劫的響馬,乘人之危的小人,又有何區別呢?這有違他大丈夫的行徑。且,他和她,本是同姓,500年前是一家,同姓聯姻,更是亂了綱常。這種非君子行徑,在他趙匡胤,萬萬不能。
這個英雄救美的故事,似乎不曾演繹到美人以身相許。故事的收梢,沒有傳奇演繹的峰迴路轉,只是平靜的,在日昇月落裏,漸漸地走向冷落的結局。
趙匡胤護送京娘回到小詳村,京娘的兄長、父親,又將這一番聯姻的心意,再次向他表白。這一回,他簡直是勃然大怒了,在酒席上跳起來,破口大罵老匹夫,憤然離席,跨上赤麒麟,馳騁而去。這一回,自蒲州到太原,他打馬一天就到了。他走後,京娘當夜便上吊自盡。臨死前,她題詩一首在閨房壁上「天付紅顏不遇時,受人凌辱被人欺。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
這詩裏,是冷暖自知,也是不甘、不願、無奈何的。她是一個苦命的女子,美貌沒有為她帶來過好處,人間的人情、倫理,她領略到的都是反面。然而詩字之中自有女子的氣節,一腔磊落。今宵一死酬公子──她到底是為他而死。
當他跨馬向著村口大路,頭也不回地絕塵而去時,這馬蹄揚塵後驟然寂靜的一刻,於她,其實已是殺機。重活過一回的京娘回轉到閨房,望見窗外的村莊人家,曬坪鋪滿收割的豆苗棵,碾台上有三兩隻雞犬,水井邊有姑嫂家常的閒話,再遠處,是暮色四起的秋天的沃野,霧自地平線上升起,這真是寂寞的情景。而她,剛剛從快意恩仇的江湖上退身下來,她整個人的心和魂,都還在馬背上流連呢。
從前,不是她所願的莽莽綠林,驚險遭際。現在,也不是她要的莊戶田園的餘生歲月。明天來了會怎樣呢?她的爹爹和兄長,會為她選配一戶門當戶對的人家,將她嫁出門去。然而,她不能夠了──她明白自己。
綠林一劫裏,她見識了粗魯的匪盜,懦弱無能的父親和清油觀的老道士,回家重逢了情智昏庸的哥哥,人世間形形色色的男子,何人似得趙公子?勝過趙公子?會有哪一個男子像他那樣的雄長、豪氣、胸襟廣博卻懷有溫柔?
往下的歲月,看得見頭了。而她,見識過江湖,見識過真的英雄,她愛一個人,那個人不要她,她只好死。
很多年以後,趙匡胤繁瓔飾馬,陳橋兵變,一舉成為大宋王朝的開國皇帝。他終於沒有辜負自己的判斷──在他年輕的時候,就認為自己不是個平常庸人──他是對的。
當天下太平昌盛後,他想起他的義妹來了,他派人去蒲州民間,探訪趙京娘,打聽當日結拜的義妹,如今的光景歲月。他派去的御使,帶去了御賜的書信、珠寶,一個民間女子後半生的榮華富貴、聲譽榮耀。而得來的,是她的死訊。
很多年後,他才在金鑾殿上黯然傷神地讀到她的詩,得知她的故事落幕,是在他跨馬遠走的那一刻。她甚至,都沒有多活一夜⋯⋯
他下御詔,敕封她為「貞義夫人」。
這,是他表達自己的兒女情長,他懷念她的方式。他心裏,到底是明白她的。只是,他當日的理由,也是他全部的理由,從來沒有敷衍過她。他是一個蓋世的英雄,多情心愛的是天下,是萬里河山、桑田和滄海的展展綿延;是黎民蒼生,田間市井,十萬人家飯香時的昌泰景象。他年輕時,觀日出東方,寫下的詩是:「欲出未出紅剌剌,千山萬山如火花。須臾擁出大金盆,趕退殘星逐退月。」他的愛,就是這樣,大面積的,磅礡的,金彤彤的,他要首創一個天下,一切都是光明的。
他一直都將她記在心裏,懷著一腔溫柔的憐憫,不忍細想的輕痛,在歲月裏,積澱成一種風寒。在他熱血激盪的青春年少裏,在馬下牽著韁繩,走過千里的路途,護送一個被他救起的弱女子,回到家鄉。他此後,忙於他的建功立業,再也沒有那樣的浪漫行徑。
而她,趙京娘,也用剛烈一死的方式,叫他永遠地記住了她。「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在愛的方式上,她具有和他同等的英雄氣概,堅毅、剛烈、無怨無悔。她和趙匡胤,可謂終極意義上的對手,在他心靈的域野上,彷彿多年以前的霧,逐漸地瀰漫,逐漸地擴散,在歲月裏,瀰漫至最終極的籠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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