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跟父親說,我要去旅行,父親沉默了許久,只跟我說:「你可能不知道自己要甚麼,但你要知道自己不要甚麼。」我和父親的談話雖然不多,但他的人生智慧卻留在我的心底,陪著我走過了萬水千山。
挪威的首都奧斯陸(Olso),源自古諾爾斯語的A‘slo’,意思是「神聖的森林」。在比時間還要悠遠的年代之前,這裏是一片槎枒幽微的太古森林,人們來到這片神聖的土地上,祭祀大自然一切有形與無形的神秘力量。即使時代變換,奧斯陸早已發展成北歐的首善之都,這份屬於古老歲月的記憶,仍然深植在城市的基因之中,大大小小的公園遍佈城內,就某方面而言,這兒依舊保有斯堪地那維亞先民,尋溯內在的自由與力量的深沉魅力。
奧斯陸是全世界物價最貴的城市,但它的悠閒、輕柔、明亮,卻也美好得過份,街上往來的人們,腳下都踩著催眠般的節奏,像是輕輕地飄浮在雲端。由於其它消費場所都需要支付不菲的成本,奧斯陸的公園就成了市民最親近的夥伴,奧斯陸人的閒暇,大部份都在公園中度過。
對旅人來說,奧斯陸的公園,就是古老森林的吉光片羽,而威格蘭公園(Vigelandsanlegget),更是這些遺跡中最動人的角落。它刻劃著人世間的生命與死亡、歡愉與哀傷,以豐富表情與戲劇性呈現生活不同的面向。這裏集中展示著挪威近代雕刻大師古斯塔夫‧威格蘭(Gustav Vigeland)的畢生精華,世界各地慕名而來的旅人,都在此追憶每個人心中的美麗永恆,召喚未來蒼鬱的青春。
威格蘭生於挪威南部海岸城市的曼達爾(Mandal),父親是一名木匠,更是一位虔誠的新教徒,威格蘭就在濃厚的宗教氛圍裏度過少年時代。他和米高安哲羅一樣,少年時期所創作的素描及小型木雕,就已顯現過人的藝術天賦。父親知道,小威格蘭的天賦不應該埋沒在默默無名的海邊小鎮,在父親的鼓勵下,十五歲的威格蘭便前往奧斯陸學畫。
一八八八年,埃及帝王谷法老陵墓的發掘,大英帝國的首都倫敦,也發生了舉世聞名的「開膛手傑克」血案,整個歐洲,一下子被那股陰暗的死亡氣息所攫獲,文學、戲劇、音樂,在不同的領域,霎時間充斥了各式各樣血腥與肢解的想像,世紀末的頹廢正式成為藝術界的主題。就在如此灰暗的時代氛圍中,年輕的威格蘭立定志向,決定用藝術來鼓舞人心,他要成為一位專業的雕塑家。
此時的北歐,正值中產階級與民主代議制度的興起,對於貴族階級所崇尚的巴洛克與洛可可,不遺餘力地加以抨擊。藝術家們醉心於恢復古希臘與古羅馬的傳統,前面提到的死亡與頹廢,則透過對古代神話題材的重新詮釋風靡歐洲,形成所謂的「新古典主義」,丹麥雕塑大師托瓦爾森,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而與托瓦爾森相對立的反動力量,就是法國的大師羅丹。羅丹不關心古代的英雄,將注意力放在個人情感的表現,尤其是人體姿態所展現的種種。威格蘭個人藝術風格的形成,一方面得力於托瓦爾森對古典美的執著,另一方面,一八九三年時,威格蘭曾到巴黎旅居半年,期間經常出入羅丹的工作室,我想,威格蘭一定也從羅丹那裏,學習到如何透過壓縮與解放軀體,表現每個人獨一無二的內在精神。「任何軀體的建構,也是一種具體的自我建構」,這段話不但是羅丹作品的註解,也是威格蘭創作精神的最佳說明。
成就了威格蘭多元且多產藝術風貌的,是他積累多年的工作、旅行與研習經驗。回到奧斯陸後,這座城市自然就成了威格蘭這位曠世天才的舞台。而威格蘭公園,則是藝術家窮究一生、雕琢出無常人世的聚散離合,以及冀盼永恆的奇異所在。
妳問我,在威格蘭公園裏,最喜歡哪些作品?
我最喜歡的,是橋上那些父母與孩子們親密互動的雕像。
在藝術史的長河中,以母親與孩子為表現主題的作品,數量算是最多了:波提切利的《榮耀聖母》、達文西《岩窟裏的聖母》、米高安哲羅的《聖殤》、拉斐爾《草地上的聖母》與魯本斯的《聖家族》……藝術大師們用畫筆與斧鑿,見證了母性之愛的神聖偉大。不過,關於父與子之間的情感交流的作品,卻寥寥可數。在威格蘭公園,可以見到許多以「父與子」為主題的雕塑,我想,這是因為,對威格蘭來說,父親的存在極為重要吧?
威格蘭到奧斯陸的第二年,父親就逝世了。父親在威格蘭的心中,是嚴師,也是慈父。在往後的五十年中,「父與子」就成為威格蘭一再重覆的主題,在公園裏,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威格蘭用雕塑來懷念他的父親。在每個孩子的心目中,父親的形象都是高大而充滿力量的,我常在想,神話傳說裏常常有主題,表現人類與巨人族之間的交流與戰爭,就某一方面而言,其實也是每個孩子在成長的路上,追逐父親身影的故事。在威格蘭公園裏的雕像正是如此,看著一座又一座孩子與爸爸的雕像,我的腦海裏出現了一幕又一幕小時候的回憶,爸爸媽媽的身影彷彿就在身旁。
我的父親是藍領階級,家中的生活不算寬裕,但是家庭對孩子的教育卻非常重視。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的僱主準備移民到美國,將家中的一切物品都開放給員工、親友自行搬取。父親到得晚,現場只剩下為數不多的物品,他發現了一套海盜版的大英百科全書,想到我很喜歡看書,就把那套書給搬了回來。
這件事,在外人看來自然微不足道,書既不能吃,也不實用,堆在家裏還佔位置。不過這套書卻奠定了我的知識基礎,我日日夜夜貪婪地捧讀,因為這套書,我感受到世界的廣袤與偉大,開始對許許多多的事物充滿好奇與想像,有很多藝術家的生平和作品,也是因為這套百科全書而認識的。直到現在,不管我搬到哪裏,這套書都還是陪在我身邊。
從某個層面來說,這套百科全書,也奠定了我生命的基調。到世界各地旅行、印證在書中閱讀的故事,甚至蒐集更多旅途見聞,一切的一切,都不再只是紙上的符號,全都成了最直接的親身體驗。
當我跟父親說,我要去旅行,父親沉默了許久,只跟我說了一句話:「你可能不知道自己要甚麼,但你要知道自己不要甚麼。」我和父親的談話雖然不多,但他的人生智慧卻留在我的心底,陪著我走過了萬水千山。隨著廣而博的探索,我逐漸懂得,認識世界的過程,也就是認識自己的過程。知道自己不要甚麼,而且當機立斷的放手,其實就是成就自己的獨特性。
知道自己的定位之後,或許,就能掌握人生的方向。
威格蘭公園中央的生命之柱,刻劃著生命的兩極,從出生到死亡,回應著我們對「生命從何而來?到哪裏去?活著的目的是甚麼?」這樣大哉問的終極關懷。面對著生命之柱如此巨大的存在,每個來到這裏的人,都可以看到生命輪迴之前的遊盪、掙扎與徘徊。
整座公園的配置,其實就是生命之旅的過程。從正面進入公園,最醒目的雕塑品,莫過於立在門房小屋鑲板上,造型粗獷、姿態兇惡的恐怖蜥蜴。這件作品取材自北歐中世紀教堂入口的龍形飾板,通常是以人物與惡龍交錯雜沓的形式呈現。在古老的信仰中,蜥蜴象徵著人類一生持續要面對的風波險阻,是邪惡的具體實象,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要不斷地被這隻怪物糾纏。
穿過大門後,是一座長長的花崗岩橋,四個角落放置著不同的雕像,其中三座是男子奮力與蜥蜴搏鬥,另一尊則是女子擁抱著蜥蜴。我想,這是威格蘭對生命的隱喻,面對邪惡,有人選擇戰鬥、拒絕;也有人選擇妥協、接受,這樣的指涉與暗示,敘述的是從今生此岸過渡到來生彼岸的過程中,有的人是向上飛升,有的人則是向下沉淪,無論成功失敗,每個人都有機會,蛻變為人生旅程裏的英雄。
而橋上那些父母與子女的雕塑群,則是生命中愛的風景。即使搏鬥,即使妥協,即使困厄,但家人的陪伴,讓我們看見了「溫柔」所蘊藉的無限能量。威格蘭公園,不僅僅是藝術家對家庭生活的懷想,也是一個孩子對父母親的深深思念。
威格蘭的雕刻,讓妳我以最溫柔的眼神關注世界。
──轉載《圓神》出版《歐遊情書:因為太美,一定要說給你聽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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