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睎乾：Goodbye，見山

今天香港，儘管處處都是「遺址」，但乍聞見山書店宣布明年結業，我還是心頭一震，感到不可思議，因為老闆娘Sharon決不是輕易言休的人。

想起今年九月見山收到地政署的信，指書店「非法佔用土地」，我當時便傳了一條訊息問候Sharon，她的回覆仍是一貫豪邁硬朗的「冇事」。其後她也很合作地應官府要求，迅速處理了「法律問題」。

以為從此太平無事？料不到三個月後，又因為「不可抗力」無所不用其極的滋擾，令她意興闌珊，昨天終於在IG宣布，見山不玩了，將會在2024年3月31日結業，理由是有個神秘人長期投訴，書店「每周都收到各部門問候，打開每一封信，都見到『檢控』的字眼」。

誰是那神秘的投訴者，或有沒有神秘投訴者，其實都不重要了，因為大家心知肚明，是什麼人連這樣一間小書店都容不下。香港的美好事物正在一點一滴流逝，歸根究底，背後還不是同一個不可言說的「神秘」因素嗎？

見山在2018年初夏開業，當時知道太平山街這家小書店的人還不太多。有緣跟Sharon認識，是那年秋天的事。當時一位好朋友剛剛過身，留下近五千本藏書，我正頭痛該怎樣協助他的家人處理。恰巧有朋友認識Sharon，就介紹我們相識。

故友收藏的多是數十年前文史哲舊書，有綫裝有外語，其實跟見山主要賣的書種大相逕庭，我本來也不抱希望。誰知道俠骨柔情的Sharon，二話不說就拍心口答允幫忙。也全賴她出手相助，才趕得及在千鈞一髮之間，把那五千冊快將被送往堆填區的書拯救回來。

2018年底，故友的舊書就悠然在見山的閣樓上架了，與周圍的新書相映，形成不一樣的風景。見山就是這樣有趣的地方，彷彿香港書店中的桃花源。因為它有趣，很快名聲鵲起，吸引了全城各界翹楚慕名到訪，幾年間辦讀書會、放映會和音樂會，都做得有聲有色。

Sharon本想將見山當作「百年老店」經營，可惜明年六歲生日前它就要夭折。今時今日的香港，還有什麼好事物可以長久呢？但無論如何，見山在我心中已是五歲的「百年老店」了。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見山，正是如此一座人傑地靈的山。這種靈氣不是靠口號喊出來，也不是拍宣傳片把條腸畫出來；真正的靈氣，必來自老闆的胸襟和格局，有諸內，形諸外。

我很記得五年前聽過的一件事：書店本來傍晚六點關門，但Sharon說，某天二樓有客人看書看得入神，她不打擾，就一直靜靜坐在樓下等，等到十一點客人自己離開才關門。

有這種胸襟的老闆，書店很難不有趣；這樣有趣，自然吸引到五湖四海奇人異士，焉能不成功？見山是一面鏡，把它反轉，正映照出今日越來越無趣的香港——前者自由、包容、有文化、有靈魂，體現出昔日香港最好的一面；至於後者，也不必再說了吧？

見山甚至成功到台灣、大陸的遊客也專誠去打卡。可是成功又有什麼用呢？一城之大，容不下一間書店，教人唏噓之餘，亦令人憤恨。倒數中的見山尚有四個月關門，但願大家能跟它好好道別，畢竟在這個時代，能正式道別已是一份福氣。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文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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