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沙咀海港城最近一個藝術展覽,名為「Inside Out: Harbour and the City」,展出逾450張香港市民及名人的黑白笑臉照片,旨在向世界宣揚香港疫後的「開心」盛況。但媒體報道,不少人覺得那一片黑白大頭照很「大吉利是」,像靈堂照片,批評這種藝術品在華人社會「水土不服」云云。

喪禮用黑白照片,其實不限於華人文化圈,世界各地都很普遍,只是西方人不視為禁忌或觸霉頭而已。翻查資料,這展覽原來跟早前維港傍展出的《GIANTS: Rising Up》一樣,也是法國藝術家JR的作品(上月我寫過〈真正說好香港故事的藝術〉來評論《GIANTS: Rising Up》)。

JR這類「黑白大頭照展覽」,不始於今天香港。早於2011年,JR就發起「Inside Out Project」,至今已走訪百多個國家和地區,協助二千多個社區創建公共藝術裝置,旨在透過黑白頭像照,讓大家關注某群人的狀況及某些社會議題,如精神健康、人權、教育等,也希望鼓勵不同人發聲。

十二年來,JR想透過「Inside Out Project」探索一個問題:「藝術能否改變世界?」如今海港城的笑面展覽,又能否重新為香港帶來快樂呢?我瀏覽JR的官方網站,在「Inside Out: Harbour and the City」的介紹文字下面,偶然看到一個留言,似乎已解答了我的疑問。

網站解釋海港城展覽的意義,是在三年大疫後,「以簡單而正面的方式,向香港和世界傳播歡樂及笑容(a simple and positive way to spread joy and smiles with Hong Kong and the world)」,但諷刺的是,下面卻有一個留言說:

The staff at the exhibition are very friendly and positive but I don’t understand why they are wearing a mask and still not confident to be themselves even though they are encouraging the public to show their smiles.

意思是:「展覽的工作人員都很友善積極,但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鼓勵公眾展露微笑,自己卻戴着口罩,始終沒有信心做自己。」其實已一語道破了香港現況。

說起「大吉利是」,其實「Happy Hong Kong」這類「畫公仔畫出腸」的口號,也不見得有多吉利。今早才看到有殯儀業KOL談及「快活谷(Happy Valley)」的名字由來:原來香港開埠初期,很多英軍因瘟疫而死,葬在黃泥涌谷墳場,自此英人就把該區稱為「Happy Valley」——「快活谷」只是墳場區的委婉講法而已。

但英人為什麼這樣稱呼墳場區呢?我不妨補充一個西洋文化典故。古希臘人認為,死去的英雄和不朽的神明都活在一個極樂世界,叫「埃琉西昂原野」,古希臘語叫Ἠλύσιον πεδίον(Elysion pedion),英文簡稱Elysium。「Ἠλύσιον(Elysion )」一字,有說源自ἀλύω,即「喜悅興奮」之意。

這個神話中的樂土,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又稱為「快活者之群島(μακάρων νήσοι)」——原來古希臘習慣稱呼死去的人為「快活者(μάκαρες)」,因為他們已擺脫了人世的不幸和苦難。明乎此,就知道十九世紀英國人以「Happy Valley」稱呼黃泥涌谷墳場,其實是暗用了一個西方文學典故。

如果JR辦了十二年的黑白照片展來到華人社會「水土不服」,那麼特區政府此地無銀的宣傳口號「Happy Hong Kong」傳播到西方國家後,又是否會令洋人產生「大吉利是」的聯想呢?幸好今天西人對古希臘文學不太熟悉,不像十九世紀英人,應該沒有「水土不服」問題,反而人家信不信你happy,才是問題。

為了增強「開心香港」的說服力,光靠JR那黑白相展覽是不夠的,我誠心建議特區政府邀請張婉婷為代言人,宣傳口號我都幫你諗埋:「你開心返啲啦,我哋𠵱家唔清零㗎喇。」配以她三十年如一日的露齒燦爛笑容,必能說好香港故事。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版文章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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