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來美的,原先的計劃本是要與母親同住在松街的老人公寓中,但母親當時住在四樓的一間Efficiency的單位中,除了浴室之外,就是一間不到兩百平方英尺的一大間,廚房、客廳與臥房,全都包括在內,是老人公寓裏的「單身宿舍」,其大小相當於一個中級旅館中,只有一張床的房間,兩夫婦同住在裏面委實嫌太擠了些。

老人公寓中當然也有少數的單位是給兩夫婦同住的,多了一間小臥室之外,廚房也是有隔間的,比較像個「家」。

但這些有美國政府貼補的老人公寓,本來就是「僧多粥少」,申請居住的「隊伍」排得很長,適合夫婦同住的「隊伍」就更長啦。在申請期間,父親就暫時住在舊金山我哥嫂家裏,這一住就是三年。

所以,父親生命中的最後三年,雖然是在美國舊金山渡過的,但是始終沒能住進松街的公寓。

一九九二年開春後,我思親情切,將父親接來達拉斯小住了三個月,正就讀高中的培德與達兒兄弟倆,得以在爺爺的有生之年,有與他老人家相處的機會。

美國達拉斯(pixabay)
美國達拉斯(pixabay)

三十年後回想起來,與父親在達拉斯相處的這三個月,是我這輩子最值得珍惜的日子之一。我年幼時,與他老人家聚少離多(父親是職業軍人,調動頻仍),我曾經計算過,我們父子住在一個屋簷下的日子,加起來不過八年多而已。而且父親在達拉斯的那三個月,親筆寫下一批珍貴的文稿,對他的軍旅生涯有諸多交代,也成為我日後寫作時的最佳參考資料。

他老人家與小孫子達兒特別投緣,達兒本來就是個「軍事迷」,舉凡美國的南北戰爭(內戰),和美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之各重要戰役與過程,他幾乎全都能「倒背如流」,對自黃埔軍校、英國皇家軍校,以及美國陸軍參謀大學正規班畢業(那是整整九個月的軍官教育,與美軍同學同班,不是日後被分開舉辦的盟軍短期三個月訓練班)的將軍爺爺,十分崇拜。

達兒是個典型的ABC,也是我自己太懶,在他的成長時期沒有好好「磨鍊」他的中文,以致他的華語程度一直停留在幼稚園階段。好在父親英語流利,與小孫子沒有語言障礙,所以爺孫倆經常一聊就是一整夜。

一九九二年六月初,父親參加過培德的高中畢業典禮後,我正巧要開趟長途車去德州基督聖體市(Corpus Christi, Texas)開幾天會,想起父親來到達拉斯後尚未出遊過,乃邀他老人家同行。此時,達兒剛開始放暑假,也想趁機出去玩玩,於是爺孫三人興致高昂地「踏」上這近八小時的「征途」。為了讓爺孫倆方便聊天,他倆同坐後座。我一面開車,一面豎耳聆聽他們的閒聊。

北德州是一片平原,窗外三十五號州際公路之景色單調,乏善可聊,所以他倆之話題逐漸轉至父親在中國裝甲兵草創初期,所經歷的一些趣事。

被軍史專家們譽為「中國裝甲兵之父」的徐庭瑤將軍的故事,我以前已敘述過。父親留英返國後,與另外幾位軍事留學生,同時被徐將軍延攬到陸軍機械化學校(裝甲兵學校之前身)任職,在裝甲兵歷史上,他們都屬於「元老」級人物,所以父親所記得的裝甲兵「典故」非常多,以下是爺孫倆當天在後座所聊的一小段。

大概是一九三五年左右,國府開國際「戰車標」,要購買一批坦克,競標者幾乎全是歐洲各國,父親與德國軍校畢業的柴釗將軍(當時亦為機械化學校少校教官)負責戰車評鑑工作,最後要在英國與意大利的兩款輕型坦克中遴選其一。

意大利坦克是標價最低的,比其它國家要低不少,以當時國府之財力,是最具吸引力的。英國坦克是次高價,但是以基本火力(機槍,加上火炮之口徑與射程)而言,這兩款坦克居然不分上下。不過意大利坦克的一般機動性能較佳(比較靈活些),車速也略高,眼看意大利坦克就要得標啦。

父親在英國皇家軍校就讀的四年,依當時之學制,最後一年是要配戴英國陸軍少尉軍階,下野戰部隊實習的。所以那型英國坦克,不但正是他所熟悉的車型,連操作與維修都有相當涉獵,自然有些「偏心」,再加上由德國歸來的柴釗將軍,早已被德軍「洗過腦」,就像一般德軍將領,基本上是瞧不起「意大利貨」的,所以兩位負責戰車評鑑的裝甲兵「元老」,都處心積慮地都想要讓英國坦克「得標」。

結果被他倆發現,意製坦克比較靈活且車速高的主因,是「噸位」稍低,那麼原則上其裝甲之厚度,也就是自身之「保護力」,一定遜於英製坦克。

所以這兩位未來的將軍,安排戰車評鑑之最後一項,就是公開比試兩坦克之實際防護力,其方式是以重機槍配上特殊的「穿甲子彈」,朝它們射擊。

兩車之正面防護力幾乎不相上下,都可以擋住穿甲子彈,但兩側之防護力則有明顯的區別,英製坦克之側面只被機槍打凹,而意製坦克居然被「穿甲子彈」穿透,也就是產生一進一出的兩個彈洞。好奇之下,評鑑團用步槍,以普通標準子彈朝意製坦克側面放了一槍,居然當場也打出一個洞來。

國府這次標購戰車之結果,當然就是英製坦克得標囉,誰會買連步槍子彈都擋不住的裝甲車呢。抗戰初期,這批英製坦克在各戰場上也發揮了預期之戰鬥力。

爺孫倆在後座正聊得起勁兒時,車經貝爾頓(Belton)小鎮,那是德州風景區Hill Country的東沿,父親一眼見到窗外的丘陵地形時,趕緊告訴一旁的達兒,這就是他所說的,最佳坦克訓練地形。

此刻,我不得不佩服已高齡八十八的父親之敏銳觀察力,就在這貝爾頓鎮西邊(相距不到二十英里)之胡德堡(Ft. Hood),正是美軍最大的裝甲兵訓練基地,也是現今陸軍第二裝甲師之總部,更是美軍「坦克戰神」,家喻戶曉的二戰名將巴頓將軍三世(General George S. Patton III),與日後克紹箕裘的兒子,巴頓將軍四世(曾任第二裝甲師師長)父子倆,長期練兵之處。

父親生前曾代表軍方,數度來美參訪各軍事基地,但他在二次大戰結束後,就已調離國軍裝甲部隊系統,所以從未來過胡德堡,可是他一眼就看出這地形是最適合訓練裝甲兵。

我們這趟旅遊十分盡興,只是回達拉斯後不久,在歡度老人家八十八歲生辰之後,父親就飛回舊金山,之後再也沒機會來德州了。

父親在舊金山灣區的晚年,在我哥嫂的悉心照顧下,是相當安適的,這可以從下面這首他老人家的詩作「客況」略窺一二;

《客況》

客況知何似,閒閒日月長,

心安睡喜足,齒健食常香。

教奕弄孫樂,偶吟押韻忙,

老懷差自適,第惜滯他鄉。

詩中的「孫」,是他的長孫,我侄兒謝俊吉。至於最後那兩句「老懷差自適,第惜滯他鄉」,那不是滿滿的、無奈地鄉愁,又是甚麼?

父親於一九一八年以十四歲稚齡獨自離鄉(福建武平中山鎮),花七天的時間翻山越嶺,走到廈門集美師範學院報到入學。在校五年中,只步行返鄉三次(過年)而已。一九二三年集美師範畢業後,父親被分發到武平縣城的縣立武平中學教書,距中山鎮祖居約二十餘公里,平均每月也只能返鄉一次(當然又是徒步往返)。

一九二六年,父親盡完師範義務後立即投筆從戎,去黃埔島從軍,成為黃埔六期生。

一九三零年,父親考取英國公費留學,在出國之前,將二等船艙位(兩人一室)換為三等(十人一室),攜帶節餘的百餘銀元返鄉,奉交給我的祖母,盤桓數日後始淚別家鄉。誰知這母子一別,便是永訣。自一九三零年後,至一九九五年他辭世為止,父親足足有六十五年漂泊在外。

父親留學歸國後,因軍職在身,加上戰亂連連,那窮鄉僻壤、交通不便的福建武平故鄉,斷不是說想回去就立可成行的。所以「思鄉」,就成了他老人家午夜夢迴、輾轉難眠的心懨。

父親擅詩,經常寫詩釋懷(還常押些客語韻),所以他的詩中有山川秀麗的故鄉,有含辛茹苦,「倚閭待兒歸」的母親(我的祖母),自然也充滿了他這異鄉遊子的百般無奈。

一九九五年八月下旬,在經過長長三年的等待期後,舊金山相關單位終於批准了我父親的申請,可以入住松街老人公寓。

但父親終究是與松街老人公寓無緣的,在醫院病床上接到入住通知後不過數日,就懷著那濃濃的鄉愁,辭世於舊金山。

(未完,下周一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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