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現在看六十幾年前那個年代,那時人們的生活就是那麼淳樸,誰也不去理會淳樸這事兒,我還想念著那樣的環境,因為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那時,甚麼都是那麼簡單,連母雞的叫聲也簡單而謙虛,聽在當時國小四年級的我的耳裏,是那麼親切悅耳。我就這麼一想,好像又回到那個時空,聽到了母雞「咕咕」的叫聲,感覺那麼淳樸美好,我想,就從母雞的叫聲來回想那時的情景吧。
學校放了寒假,每個冬天的早晨,父親會輕輕拍著我的大腿,我爬了起來,坐在床上揉著惺忪的睡眼,還想著夢中母雞「咕咕」的叫聲時,父親已拉起脖上的衣襟要走出廳門了,我趕緊穿上棉襖、布鞋,滑下床來,連鞋帶都沒繫好就趕緊跑了過去,卻在廳堂裏摔了一跤,父親轉過半個頭,看了我一眼:「屁股拍拍。」地板是泥土鋪的,屁股一點也不痛,我一骨碌爬了起來,門外鑽進來的冷風讓我打了一陣寒顫。
走出大廳,我縮著脖子站在屋簷下,父親已將右手探進雞窩裏,母雞溫馴地點著尖嘴巴,「咕咕」地叫了兩聲,父親的大手掌已握著兩顆白白圓圓的雞蛋,正要放進外套口袋裏,嘴角微笑著看了我一眼,我會了意,心裏暗自欣喜著。父親走到牆邊,握起抽水的幫浦把手,「咕嚕咕嚕」地搖了幾下,一股黃色的水冒著煙流進臉盆裏,父親拉下脖子上的毛巾在臉盆裏搓了搓,擰乾了遞給我,我拿著溫熱的毛巾擦臉時,才發覺頭上龍眼樹吹下來的是一股冷風。
二、
出了大門,跟著父親步上石階,一團白霧迎面撲來,父親緊緊握著我的手,站上階頂時,往遠處望去,阿川伯正扛著鋤頭慢步翠綠稻田裏,後面跟著一個提著水桶的男孩,彎著腰在地上撿拾著甚麼東西。下了石階,寒風中傳來絲絲琴聲,後街巷裏的六叔這麼早就拉二胡了,酸酸的琴聲一絲絲流進心裏,我腦海裏浮現六叔要閉不閉的眼睛,臉上的皺紋特別顯得孤寂。
寒風吹來鈴鐺聲,薄霧中,我看見阿火伯的醬菜車已圍了一圈人,奔下石階,父親自然地鬆開了我的手。來到醬菜車攤時,小松子正抱著一個白色大碗,一手抓了幾條小魚乾往嘴裏塞,阿火伯看看小松子,笑著說:「魚乾好吃嗎?下次不可以啊。」小松子咬著小魚乾,呆呆地點點頭。阿火伯問:「蔭瓜、花生、豆腐乳、鹹豬肉、紅豆、醃山東小白菜,還要甚麼?」小松子仍然點著頭,接過那大碗,高舉著一張紅色鈔票交給阿火伯,滿意的嚼著小魚乾。霧散了,我看見父親的外套已飄蕩在教堂紅色長牆邊,於是,我雙手藏在棉襖口袋裏,追了過去。
霧漸漸散去,街道上鋪了一層乳黃色陽光,我趕到豆漿攤時,高高的蒸籠正冒著熱氣。金川嬸拿著碗正要敲開父親一早從雞窩裏搜出的雞蛋,望著我:「阿裕要蛋白嗎?」「要。」我坐在矮籐椅上,看見父親碗裏豆漿上面漂浮著蛋黃,金川嬸將豆漿放在面前時,我好像又聽到了母雞「咕咕」的叫聲。「趁熱快吃。」父親已喝了半碗豆漿,手裏拿著油條「枯滋枯滋」的咬著,瓷碟裏還有兩個白白胖胖的饅頭伴著一支油條。我喝了一口豆漿,嚼著饅頭,攤上陸續來了幾個人坐在矮椅上,行人三三兩兩走過我身旁。父親付了賬,拿著饅頭,向我說:「不早了,我開店門去了,你回去多看點書。」就逕自往街頭自己開的「山產行」走去。這時,金黃色陽光已鋪滿街道,一輛腳踏車踩了過來,鈴鐺聲在寧靜的空氣裏特別響亮。
我仰頭喝光了豆漿,隨著腳踏車朝街尾望去,教堂圓形穹樓高高地插向天空,樓壁上貼滿紅黃藍綠各色磁磚,好像一個穿著蓬鬆衣服的女人抱著小孩的樣子,我心裏想著,從那穹樓樓頂往上爬,是否能爬到天上去。
三、
離開金川嬸的豆漿攤我踅入一條小巷,巷子裏陽光更顯金黃,順著陽光走去,幾步就到了媽祖廟前廣場,廟前那兩頭壯碩石獅,正圓睜著眼睛注視著我。
想起每當廟會時,廟埕架起戲台搬演布袋戲或歌仔戲時,我總坐在石獅背上看戲,累了就靠著石獅脖子,臉頰一片涼意就睡著了,醒來時戲都散了,口水濕了石獅脖上一大片,自己想著都覺得好笑。
我拐過廟埕邊一家碾米廠走回去,經過南門圓環時,圓環旁的菜市場已吵嚷著叫賣聲,從這裏回家就快了。遠遠地,已瞧見阿田嬸的門口圍了一堆人,走近時,鄰居們氣憤地罵著,那阿田嬸的聲音最大了:「真糟糕,義仔的男孩子叫阿洲的,昨晚跑到隔壁村偷了一隻鵝被逮住了,還好人家知道是我們村裏孩子,只狠狠打了幾個屁股給放了回來,實在羞恥啊。」許多人加進來搶著罵:「讓我們村裏人很沒面子。」我從罵聲中穿了過去,腦海裏浮現阿洲被打屁股的痛苦的樣子,嘴裏罵著:「該打該打。」
四、
站在窗前遙望著台北天空,「一零一」大樓在雲霧中高聳天際。
一直到現在,我仍然想念冬天清晨裏,雞窩裏母雞「咕咕」的叫聲、阿火伯的醬菜車的鈴鐺聲,此刻,六叔的二胡的琴聲又一絲絲觸動我心,仍然想念著六十年前那個年代,那些淳樸簡單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