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把矮矮的木屋影子投射在地面,黑影中,躺著一隻似乎睡著的小黑狗。

我走進黑影,蹲下來。

這是一隻年幼的小山豬,仍舊睜著大大的、睫毛長長的眼睛。頭上流下的一灘血,已經糅進他黑色的毛,一片暗紅,硬了。

輕輕撫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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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豬,你媽一定在大武山漫山遍野找你呢。

帶路的獵人少年也走了過來,在我身旁蹲下。

他也伸出手,撫摸小山豬。

好一陣子,爐火那邊快樂喧譁,小獵人和我,就默默蹲在那山豬旁。

他說他叫「村怒可」,在本鄉的中學讀高三。「Cunnuq,」他解釋,「就是『土石崩塌』的意思,出生的時候部落碰到土石流。」

族人開心地歡迎我。

颱風介紹他的叔叔,說,「打獵都是叔叔教我的。」

我問叔叔獵人,「你有槍?」

他興高采烈地奔進屋裏去把槍拿了出來。

「我們是傳統打獵的,可以有獵槍執照。」叔叔一邊說,一邊拿一塊布擦槍。

掏出手機拍照, 土石崩塌說,「這是iPhone嗎? 可不可以看看?我們部落裏沒有iPhone……」

看看那鍋水,還只是在冒熱汽,離滾沸遠得很。

「大概要等多久?」我問。

「很快很快啦,」幾個人七嘴八舌搶著回答,「大概再一兩個鐘頭就好了。」

颱風抓著一瓶保力達B,在我旁邊一塊木頭上坐下來。

「你在工地做甚麼工?」

他用袖子擦擦嘴角,說,「粗工啦。」

「甚麼樣的粗工?」

「就是……」他在思考怎麼說明,「就是,沒有技術的,比如說,綁鋼筋的,綁完以後,泥工要進場,可是地上很髒亂啊,我們就去把地掃乾淨──」

「清潔工?」我問。

他笑了,搖頭,「也不是。正式的清潔工跟監火人員都還要有特別關係才給你做。我們都是臨時工,甚麼都做。工資一天一天給的,沒有工就沒有錢。基本上就是,別人不做的都我們做啦。」

「監火,」我說,「監火人員是幹甚麼的? 需要技術嗎?」

他又笑了,這回我注意到他有一排很白的牙齒。皮膚曬得很黑,白牙顯得特別白。「監火不需要技術,比如有人在上面焊接,監火的要看火星會不會掉下來燒到下面的塑膠袋之類的。」

「這工作比較輕鬆吧,為甚麼輪不到你呢?」

「這種好康的,都是被工地主任的朋友啊、阿姨啊、阿婆啊之類的拿走了……」

突然想起我的包裏有一盒瑞士薄荷巧克力,拿出兩片,遞給颱風,他很驚喜地接過去。

「颱風,」我說,「你看過工地出意外嗎?」

他把巧克力放進嘴裏,說,「當然有啊。上個月就有一個北邊部落的,被一根鋼條刺到,鋼條穿過胸部,當場就死了。十九歲。公司賠了九十萬。」

「九十萬?」我大吃一驚,「一條人命才九十萬理賠,怎麼可能? 那違法呀──」

他看著不遠處跳躍的爐火,無所謂地,說,「是違法,可是僱主違法被抓到,也就罰三十萬,跟九十萬加起來也不過一百二十萬,違法划得來啦。有的連一毛錢都不給呢。」

我不相信。

他說,「很多小白公司,就可以一毛錢不給。」

「小白?」

「就是找一個沒有犯罪、沒有欠款紀錄的人,比如流浪漢啦,來做公司負責人,簡單說就是人頭公司啦。工人死了,他就跑路了,抓也抓不到。就是抓到,小白本來就一窮二白,讓你關個一兩年,監獄還包吃包住哩,也沒有甚麼不好。」

「我叔叔就認識一個跑路的小白,」土石崩塌說。

「你高三了,」我轉過去,「畢業想做甚麼?」

他低頭看著地面,安靜地說,「去蓋房子的工地打工,或者,就簽下去。」

「簽下去? 簽甚麼下去?」

他抬起頭來,真是一張俊秀青春的臉,眼睛裏好多表情,很世故,看多了人間坎坷的世故,又有一種天真,深山甘泉似的天真。

颱風幫他回答,「就是簽當兵的約啦。」

土石崩塌點頭,「我們部落的年輕人都簽啊……」

十點半,一陣歡呼,水沸騰了。颱風衝過去,和叔叔兩個人,一個抓頭,一個抓腳,把小山豬的身體放進沸水。身體放得進去,頭和腳卻在鍋子外面;頭和身體浸入鍋裏,腳卻翹在鍋外,所以燙了身體之後,又折騰著把頭浸入滾水,然後是腳,然後是尾巴。然後又是頭。

然而僅僅是頭,就要搞半天,因為頭上有眼睛、耳朵,各種窟窿,而脖子有很多皺褶,燙一次不夠,於是再提起來,翻過來燙左邊,再翻過去,燙右邊,好幾個來來回回。從頭燙到尾巴,又花了一個多小時。

豬毛很不容易處理。即便身體都刮乾淨了,耳朵、腦後、腿間,仍舊藏著黑毛。於是噴槍拿出來了,一股藍色的火焰對著豬腿凹凸處射去,頓時傳出燒炙的焦味。

這個味道我熟悉。夜裏插上電源的捕蚊燈,飛蛾撲上來,就是一陣肉體的燒焦味。

徹底清除乾淨以後,黑毛豬變成白白肉肉的豬體了,接下來就是把豬體放在地上一塊大木板上……

土石崩塌走近我,小聲說,「你不想看,對不對?」

確實無法直視;我伸長手臂把手機拿得遠遠的,錄影小豬的大操刀,眼睛卻看著別的地方。

他帶著我走到較遠的角落一張椅子坐下。

他四下張望了一會兒,說,「恐怕要在部落裏待到半夜,那——我唱歌好不好?」

「好。」

他高興地說,「我去拿吉他。」

很快從房裏抱了一把吉他出來,在我身旁坐下,說,「我會一首情歌,唱給你聽。」

少年獵人抱著吉他,有點害羞地,用極其樸素的聲音,輕輕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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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在嘶嘶燃燒,水在噗噗冒汽;光著屁股的一個小孩騎著一輛輪胎癟掉的三輪車不斷繞圈圈,繞一圈又一圈,年輕豐滿的媽媽手裏抓著一個飯碗滿場追趕,時不時偷襲似地搶一口飯塞進孩子嘴裏。

昨天還在大武山深不見底樹林裏奔跑的小山豬,已成白花花的肉塊。這時,隔壁突然傳來混聲唱詩篇的歌聲,部落裏的家庭禮拜開始了……

「你唱的那首歌說些甚麼?」我問土石崩塌。

手指撫著弦,他靦腆地看我一眼,低低地翻譯歌詞: 

我的心飄到遠方,
那個地方,所有的人,
都有翅膀,
我的愛,就是給你,
飛得高的翅膀、聽得見夢的耳朵、
看得見彩虹的眼瞳,
這無比遼闊的世界,
就從大武山出發……

他終於擺脫矜持,放聲唱起來。爐火的光閃爍,他年輕的臉龐一會兒亮,一會兒暗。◇(節錄完)

——節錄自《大武山下》∕時報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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