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燒陶過程或者說修行故事,應該從文三叔說起比較精采,當然,過程也有艱辛。

十年前,我回到闊別四十幾年的家鄉,陪伴老母親、家人,也看看想念的鄉親;一方面轉換環境,繼續自己的陶藝創作。其實,拋卸都市的塵囂回歸鄉野幽靜,希望找到一生燒陶鬱積心裏的癥結,才是歸鄉的目的。

前幾天,在大太陽裏,拿著鋤頭專心挖掘田裏細膩的泥土時,文三叔站在龍眼樹下田埂上,手掌遮著眼,喊著我:

「阿奇啊,大太陽底下還這麼打拚,你燒的碗已經價值連城了。」

我放下鋤頭,抬起手背擦著額頭的汗,看文三叔轉身想走開的意思,又停了下來,望著我,離我一段距離,風又儘往他身上吹,文三叔不得不大聲喊著:

「燒陶也可以是一種修行啊!有空來找我喝茶聊聊吧!」

「會的,文三叔您避避太陽。」

看著文三叔步上往莊裏的土路,黃褐色衣襟在風中飄了起來,心裏想著他留下的那句話。

就是那天,台北一家高檔的藝廊裏,幾位來賓靜靜看著我的作品,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先生向我走來,激動的說:

「趙老師!您這個天目燒,看來像天空裏百變的容貌,尤其接近碗緣那道弧形彩虹,讓我想起過去種種悲傷、能撫慰我受創的心靈。藝術家太偉大了!您這個作品能割愛嗎?」

我雙手握著老先生說:

「李先生太抬舉了,還真得感謝您看得起我的東西,喜歡就帶回去吧!」

站在自己的作品前,其實,我內心思索著的是,或許這些讚美,成了擋住我突破內心鬱結的難關。 

晚飯後,就封窯開始燒陶了。現在已經深夜,寒風從窗口灌進來,我坐在窯口矮凳上,拉緊外套領子,想著窯裏碗盤、杯皿正在高溫中承受煎熬~~我讓思緒在腦海裏任意翱翔。

望著桌台上灰紫色的碗,心情湧上一絲悲痛——為了紀念童年時逝去的小妹,這碗我取名為《愁雲》——碗緣如黑夜烏灰的顏色似一抹悵然,遮蔽明月的那種感覺,無時無刻不盤踞我的心裏。

我喜歡坐在窯前讓陶瓷圍繞著,等待即將誕生的陶瓷。我以灰釉、漿釉作為原料,想著作品來自身旁一畝畝的田地,土地接納風雨與沙塵,每塊土地各有自己的生命體系,或許,地表下的世界,還有另一個無垠的宇宙星空。這種概念,包涵著生死互補的意涵。這是我創作的思想源泉。

望著身旁的作品,我又想起小時候在田野裏興奮地喊著、追逐著……跑在前頭的阿公——記得阿公還故意停下來,轉過頭逗著我玩。

窯裏的熱氣漫了過來,溫暖了我的思緒。取土代替鐵,燃燒腐蝕了的植物作釉料,當植物化成灰燼,土壤融成泥漿後,我在心裏試圖將它們的生命延續,成為陶瓷的永恆,用這樣的方式收藏對這塊土地的感情,這是我四十幾年來內心的堅持。

忽然「呀」一聲,門被推開來,文三叔提著一只大陶壺走進來,將壺放桌上:

「這麼晚了,看到你們家煙囪還冒著白煙,定是你還在燒陶,夜越深越冷,喝碗熱薑汁暖暖身體。」

文三叔穿著大衣,轉身就要走,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桌上那個叫《愁雲》的陶碗,停了一瞬,轉向我說:

「阿奇,甚麼都不要想,讓腦子裏乾乾淨淨的。」

文三叔轉頭走了出去。我望著窗外的月亮,一整晚都想著文三叔的話,直到第二天天亮。

記得開窯那天,看到從窯裏出來的碗、壺,每個碗、壺雖然漂亮,晶瑩剔透,也表現了我的創作意念,可心裏總感覺著陰鬱——那長年存在的不舒服、說不出來的感覺。剎那間,想起燒陶那天夜裏,文三叔表情深沉看著我說的那句話。

從那時起,我好奇地想探索這位從小認識的家鄉長輩。於是,我拿起新出窯的兩個陶杯跨出門檻,往文三叔家走去。

走過一條長長的磚牆,迎面送來一陣穿堂風,才想到這是我回家鄉後,第一次上文三叔家。正猶疑著是否走錯路時,已穿過了長牆。陽光舖在眼前,一時豁然開朗,文三叔已站在曬穀場那端。

文三叔仍是那襲軟皺的短袖布衫,飛揚的語氣喊著:

「知道阿奇會來,一大早跑到東市場,在碾米廠旁那菜攤上買了幾個以前你阿公常買的刺殼粿,來,進屋裏談。」

進了屋裏,屋頂天窗射下來的一線陽光把廳堂照得明亮,文三叔從口袋裏掏出兩個刺殼粿送到我手裏。我接過來放桌上,一面看著文三叔,卻碰上了他若有所思的眼神。我把那眼神先收進心裏,說:

「我帶回去好好嘗嘗,回味回味小時候的時光。」

我一面細心觀察著文三叔的神情,將兩只陶杯輕輕放茶桌上,説:

「文三叔您看看,這杯子可好。」

他拿起一個杯子,細細看了好一會兒,微微點著頭說:

「阿奇燒的當然好啊!」

文三叔放下杯子,立即又說:

「刺殼粿帶回去吃吃看,跟阿公買的味道是否一樣。」

文三叔掏了一把茶葉放進壺裏,注滿了熱水,抬頭望了我一眼,想了一下,或許在等茶葉化開吧!然後提起茶壺,往陶杯裏倒滿茶湯,一股茶香飄了出來:

「這是我收藏了十幾年的烏龍,阿奇喝喝看。」

我端起自己做的陶杯,聞了一下:「這老茶韻味好。」

我喝了茶,望著杯底茶渣,將杯子放回桌上,看著文三叔喝了半杯,停下來聞著,然後把整杯茶湯喝了,將那陶杯朝向我,咬文嚼字的:

「杯裏一滴茶不留,乾乾淨淨的,阿奇燒的陶的精華就顯現出來了。」

文三叔將陶杯在我眼前停了一瞬,我感覺杯裏的天目,晶亮晶亮的向我閃著眼睛。這時,天窗射下的陽光照著廳堂的寧靜,文三叔的話在茶香裏飄進我心底裏。

文三叔又給我倒了茶,我內心有了心得。喝了那杯茶,拿起桌上的兩個刺殼粿,就辭了文三叔走出廳堂。文三叔還一路陪著穿過長牆,在長牆盡頭,我拿起手中的刺殼粿:

「帶回去吃,好好回味。」

「喜歡吃下次再買。」

文三叔站在牆邊日影裏,遠遠望著我,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了解文三叔是關心我的,盼著我能改變腦海裏的觀念,只是猜不透要用甚麼方式,或者要我自己領悟。慢著步子回家,一路上仍想著文三叔的話。

文三叔給我的刺殼粿在飯桌上放了三天了,也沒去動它,此刻,已忘了小時候阿公買給我的刺殼粿的味道了,可看到裹墊著刺殼粿的綠色荷葉在晨風中微微顫動時,一時卻想起阿公,於是我穿上外衣就上山了。

穿過一片田野,撥開腰間雜草,露水已濕了上衣,我停下腳步抬頭望向眼前那小山尖,想著阿公的墳墓就快到了時,卻聽到文三叔大聲急切地喊著:

「阿奇啊!我剛買了刺殼粿,趁鮮配鐵觀音喝最到味。」

我轉身向腳下望去,文三叔在一片綠野裏揮著竹笠。看著這景象,我揚起雙手,心裏想著,文三叔又出招了。

我回家拿了一把幾年前做的紅泥壺,就匆匆趕了過去,到了文三叔家時,文三叔站在門口歉意的向我說:

「七八個刺殼粿都被孩子搶光了。」

「莊裏的孩子都知道文三叔您這裏有好吃的。」我微笑著看著他,從眼神體會文三叔了解我的心裏。

我們同時帶著笑聲步進屋裏,我輕描淡寫的:

「其實,我已忘掉了小時候那刺殼粿的味道了。」

我把紅泥壺輕置茶桌上,向文三叔說:

「這是我以前燒的,泡泡看。」

難得文三叔一臉愉悅望著我,瞧都不瞧那紅泥壺一眼:

「一定好喝。」

我心裏像放下了甚麼,輕鬆地說:「是文三叔的茶好吧。」

文三叔也不答我,隨手掏了一勺鐵觀音滑進壺裏,期待的眼光望著天窗下來的光影,然後滿意地往杯裏倒了茶,逕自拿起杯子喝著:

「阿奇的壺泡鐵觀音,好喝,」又聞著杯子看著那紅泥壺,點著頭微笑:「這壺看起來乾乾淨淨的。」

我喝了一口,杯子還在半空,說:「其實這把壺是早期燒的。」

文三叔看著外面曬穀場上嬉鬧的孩童,深思著說:「心境變了。」

循著文三叔視線望向門外,這時,想起文三叔曾說過:「讓腦子裏乾乾淨淨的。」

或許文三叔已看透了我。早晨從山坡奔下來時,感覺整個腦子已被風吹乾淨了。

杯子又倒滿了茶,我們一起喝了。文三叔有點嚴肅地說:「這茶真的好喝。」

相信,我們彼此都笑在心裏。

桌上擺著一把最近燒的壺。我站在屋裏,遠眺著田野遠處的金黃曙光。都幾年過去了,我現在頂多一年燒一次陶。

文三叔還時不時拐進來喝杯茶,總不忘留下一句:

「阿奇還欠我一把好壺。」

我也樂著笑笑,心裏明白文三叔是在激勵我,在燒陶這條路上更精進。

我永遠記得,回鄉第一次見到文三叔,他告訴我的第一句話:

「阿奇啊!燒陶也可以是一種修行。」

幾十年來,文三叔陪著我走過燒陶,修煉的的歲月。

或許緣份到了,幾年前,文三叔送給我一本修煉的寶書《轉法輪》。現在,我才了解人生是這麼精彩。燒陶這麼艱辛,而修煉是這麼奧妙。我轉過身來,向書桌上的那本閃閃發光的《轉法輪》雙手合十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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