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婦素以愛發牢騷聞名,她們若不是尖酸刻薄地批評著丈夫或者財政大臣的不是, 就是在碎念柳樹的品質年年下滑,讓釣魚器具被草川河水消磨損壞的速度比起從前快了兩到三倍。然而,事實上是這些女人編織魚簍的能力欠佳。 

她們從喉嚨深處發出泫然欲泣的聲音責怪著丈夫,為了太小隻的魚;為了他們的衣 服總是濕漉漉的,比農人的衣服更快穿壞;為了漁網的洞太大,總讓最美的魚隻溜走。她們也哀嘆著皇室大臣很少訂購新鯉魚來填滿平安京裏的御池。 

然而,她們怪罪的對象不該是官員,而是勝郎,由於他送去的魚隻總是活得不可思 議的久,園池司甚至還想頒給他鯉魚大師的殊榮;但這頭銜並不存在(至少園池司的文官們並未找到相關的官方記載 ),而一想到新的榮銜從申請創立到經官方批准之間繁瑣的過程與麻煩,渡邊就打消了念頭。更何況,勝郎甚麼都不要,他揹著裝滿鯉魚的木桶,穿梭在亭閣廟宇之間,選擇環境與溫度最合適的池塘倒入魚隻,連續幾天觀察它們是否適應(在池邊蹲著,靜止不動,就像在島江一樣,只除了這裏沒有妻子會把飯端來給他、夜裏天冷時為他披上稻稈編成的外衣),並提供如何餵養及在不驚嚇魚隻的情況下將它們轉移到另一個魚池的建議,因為 一旦受驚,鯉魚就會失去它們外皮上那層像是拋了光的銅似的光澤。 

*** 

當他們前往美雪家告知勝郎的死訊時,村人們原本預期著一幅悲慘的景象。這可憐 的女人一定會死命抓著他們,大聲咒罵奪走丈夫性命的河神,咒罵夏目和他的手下們總是為了鯉魚買賣而慫恿勝郎多抓些勇猛健美的魚,也許,在過度悲傷之下,美雪還會詛咒天皇,因為是天皇要求水池裏必須滿盈著生氣勃勃的鯉魚,但他一定從來沒有花過時間慵懶地坐在池邊,好好地欣賞它們。 

但沒有,美雪任由村人說三道四、述說著丈夫的死——他們知道的部份其實少得可憐——她就只是歪著頭,貌似難以相信村人所說的話。 

他們說完時,她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喊,隨即癱軟倒下。 

她倒下的方式很奇特,像是在雙肩跌向地面的同時漸漸將自己捲起來。隨著這身 螺旋式癱軟,美雪的喊聲懸在空中,轉瞬即逝,接著她的雙唇就只溢出幾不可聞的呼吸聲。然後,她的額頭撞到地上發出一記悶響,像是一只沒拿穩的木碗從高處摔落,裏頭盛裝的東西全都散了出來一樣。 

美雪的思緒如同碗中熱呼呼、飄著香氣的成團米飯,四散一地。將散落各處的飯粒 一顆一顆收集起來放回碗中,是個太過麻煩的工作。這種時候,最好是拿支掃帚一把掃掉,或者拿桶水來沖過地面。昏厥的美雪腦中約莫就是這麼運作的:在撞擊的震盪下,她將所有凝聚成她意識能量的飯粒(記憶、情感、對外界的知覺)一股腦兒地拋到了九霄雲外,讓自己僅存著維持生存的必要功能。

失去了感覺,美雪靜靜地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村人將她抬起來放到蓆子上。她很 輕。夏目注意到美雪的衣服,在她恥骨的位置,有一滴水漬逐漸散開。傾身靠近時,夏目聞出了尿騷味。他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其他人,但一想到美雪可能會覺得丟臉,又想到沾了尿的濕布在風乾過程中散發的味道聞起來就像魚腥味,而沒有人會覺得鯉魚漁夫的寡婦身上有魚的味道奇怪,於是他甚麼都沒說。 

*** 

夜半,一陣空洞的彈撥聲響,把美雪從 稍早失去意識的昏眩中給吵醒;夏目雇來了十幾名傭兵,為了保護島江不受或將來襲的中國海盜侵犯。他們空撥著弓,沿襲著宮中在夜裏禁止喧嘩而用彈撥弓弦來報時的傳統。 

亥時甫過,子時到來。時值滿月,月光皎潔,照得地上的影子像黑得發亮的墨跡, 就像剛剛才被畫上去的。 

美雪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勝郎的屍體。村人將勝郎放在一口打開的箱子上陰 乾,怕從他濕漉衣衫和毛髮之間不停滲出的髒水會污染了地板。事實上,這麼做一點意義也沒有,因為在勝郎的屍體跨過門檻的那 一刻起,死亡的不潔早已沾染了整個屋子、屋裏的東西(我們知道並沒有多少)、動物(主要是勝郎從草川帶回來的鴨子),還有那些把屍體抬回來的、參加守靈夜的、以及在四十九日的喪期間必須踏進屋子的村人們。 

依照慣例,美雪得為訪客準備一個器皿,裏頭裝滿鹽巴,讓他們可以往身上灑, 以去除穢氣;但她對該用哪種容器才合適感到毫無頭緒(碗,盆子,還是鍋子?或者一 大片荷葉,讓人想起那條奪走勝郎性命的河流?);無論如何,家裏的鹽快用完了,她也沒錢買到足夠用於儀式的份量。 

美雪意識到失去了丈夫的生活將會充滿許多惱人的問題,而她得獨自一人面對。 但一想到這,美雪馬上對自己的自私感到惱怒,畢竟勝郎的命運也沒比她的更令人羨慕多少,至少在他剛剛離世的那段不穩定時期,這時的魂魄總會焦急地渴望重返人間,並在無法如願的情況下陷入憂愁與絕望。 

在這之後,則端看何種宗教信仰掌握了真理。若神道教說法為真,勝郎就會下到幽 冥地府,那裏與人間相似,有山、有谷、有田野森林,但永遠比人間灰暗,也或許,他正與家族的先祖一起照看著美雪,直到她加入他們的行列——這可能不算最糟的假設。而若是佛教徒掌握了事實,那麼魂魄在前世生命的消逝與來世的存有之間遊蕩的期間則會相當短暫,勝郎因為失去了形體、肉身與感受而惶恐不安的時間也就不會太長。◇ 

(待續) 

——節錄自《林園水塘部》/ 啟明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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