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上宣傳車的大喇叭使勁兒喊,後來就放槍了,有小孩兒受傷了,有被流彈打死的,學校也不上課了。怕我和弟弟亂跑被傷著,爸爸把我倆送到農村叔叔家。

那幾個月,和叔家的弟弟妹妹這個玩啊——河裏、山上、房前、院後瘋了個透。

秋天過後,說是消停了,爸爸接我倆回家。叔叔問我拿點啥,我只要個大南瓜。城裏的孩子哪見過那個呀,磨盤一樣大的南瓜,背回去,跟奶奶媽媽顯吧顯吧。

叔叔像打行軍行李似的把南瓜背在了我的後背上,那南瓜比我的肩膀都寬,坐火車,大家都當西洋景似的看我,我可是美滋滋的,回家給奶奶看。

爸爸說:「現在不讓武鬥,不放槍了,奶奶想你們了。」

跟著爸爸身後回了長春。

一到小胡同,我們就傻了,樓前樓後沒有一個人,死靜死靜的。家家鎖著門,窗戶砌著磚,南面北面都這樣。我們轉到南院,窗戶上著板子,剛要從窗戶看看,南樓的老爺爺喊我們:

「這是從哪回來的呀?敢情是不知道發生的事啊!」

我們像見了救星似的,爸爸趕緊問:

「大爺,人都哪去了?」

老爺爺告訴我們:

「昨天早晨放了幾炮,落在咱前後樓啦,傷了十幾個人。大家都躲到廟裏去了。」

「就您老在這兒?」爸問。

「我這都七十多了,留著這條老命給大夥兒看看家。快到廟裏找吧!都在那兒哪!」

我們趕到大廟——護國般若寺,看到了奶奶、媽媽,還有抱著娃娃的妹妹,所有的鄰居都在這。

爸問媽:「我這才走幾天哪,不是不讓武鬥了嗎?怎麼還放炮了?」

媽媽說:「這兩派都從部隊弄來了大炮,紅革會占了八大廳樓頂,長春公社占了長春飯店樓頂,多近哪!紅革會放炮,沒打著長春飯店,遠了點,這炮彈落在咱家門口,還有……」

奶奶接過話頭:

「這幾天傳信說要動槍動炮的,風聲可緊了。早晨我剛點上煤氣,就聽『砰』的一聲,外邊喊『放炮了!快跑!』我就趕緊關了煤氣,進屋,拿起早就準備好的包,從窗戶出去了。」

奶奶、媽媽你一句我一句的說:

「鄰居們都跑出來了,那麼多人哪,往哪跑哇?也不知道這炮還放不放,啥也顧不上了,就往南跑。這廟裏開開門,大家都躲到廟裏來了,可下有個落腳地。」

逃難哪,這電影裏的鏡頭成真的了。

僧人住的炕讓給了我們,南北兩鋪大炕,一個炕上擠好幾家人。炕燒的熱乎乎的,沒有被,大家就和衣而臥,幾個僧房擠的滿滿的。廟裏的糧食拿出來,僧人用大鍋做飯給大家吃。大家感謝呀!

「菩薩保祐哇!」

「還是修行人心眼好哇!虧的廟裏收留了我們,要不上哪去呀!」

他們只是念著「阿彌陀佛」,做著他們要做的事。

這逃難的一來,廟裏可不清淨了。孩子們把廟裏鬧的夠嗆,滿院的跑,哪個屋都進,都不知道被甚麼支的,撒了野的作,平時進不來,可下隨便了,家似的。大人們也呵斥不住。

僧房門前就是鐘樓,幾個男孩子上了鐘樓,拉起鍾繩,「 鐺」的沒完沒了的敲。僧人上樓阻止,雙手合在胸前,「阿彌陀佛!」孩子們才嘻皮笑臉的跑下樓。

大人們出去打聽,聽說大炮都撤了,雖說槍聲還不斷,我們都回了家。打開房門的鎖,還不敢拆去窗上的磚,流彈沒有眼睛啊!再一看,門板被彈皮啃的一個一個的坑,牆皮也掉下了好多塊。

「萬幸啊,萬幸啊,門前一顆炮彈傷了十三個人。」

奶奶對爸說:

「你們沒在家,我沒出門,還把煤氣閉上了,這哪塊趕噹噹,咱家傷的都是最重的。」

「祖上積德,老天保祐哇!」

那以後,爸媽不再為自己支持的派系爭吵了。

上小學,天天路過大廟,廟門的正南方,隔著長春大街有一圈圍牆,中間種了很多果樹,還有樹苗,我們叫園林。園林中立著一座菩薩像,面朝西,連底座有四五層樓那麼高。不知是甚麼時候建的,從我有記憶就有。

男孩子走到那兒,撿起地上的石子扔過去,銅像「鐺」的一聲,孩子們一陣鬨笑。我在旁邊看著,說不出心裏是甚麼滋味。回家跟奶奶學這事。奶奶馬上問我和弟弟:

「你們扔了嗎?」

我兩都搖搖頭,奶奶甚麼也沒說,但我讀懂了奶奶的意思。

記不得是甚麼時間,這尊菩薩像被毀了。一幫人,用繩子把菩薩像捆住,向西面拉,像拔河似的,好多人拉。菩薩像倒了,碎了。他們就用磚砸,發出「鐺鐺」的銅聲,人們哈哈大笑。底座的上面露出一個口,他們爬上去,從裏面掏出好多書——佛經,堆在底座前,一把火都燒了。

這一切我看了全過程。回家跟奶奶學,奶奶說:

「看熱鬧?有些熱鬧不能看!有些事兒得往後躲,遛邊過去,別往前湊,就當沒看見。多一眼不如少一眼。」

那時不懂奶奶的話是啥意思,只是心疼那尊菩薩像。

後來沒進過大廟。聽說好多僧人都還俗了,旁邊的尼姑庵還成立了工廠。小時候好事,還趴窗戶看一看,看工廠幹甚麼活。回家跟奶奶學,奶奶臉上木木的,沒甚麼反應。

奶奶從來沒說她信甚麼,家裏也從來沒供過甚麼,她也從來沒到廟裏去過。偶爾有僧人化緣,奶奶就把飯菜倒到他的缽裏,把饅頭塞進他的袋子裏。但奶奶吃素,常年的吃素,直到過世。

我問過她:為甚麼不吃肉?她說小時候吃傷了。一輩子給我們做肉吃,做的香香的,她卻不吃,說不清那是怎樣的一種心境和耐力。

***

大概就在這之後吧,街上開始「遊鬥」,五花大綁,戴著大高帽,掛著大牌子,打著「X」。一車一車的,高音喇叭刺耳的叫著,後邊一群「革命小將」在狂呼。很快,爸爸不回家了,關在黨校學習交代,交代歷史問題。

奶奶、媽媽總是嘀嘀咕咕的,說些我根本聽不懂的話。

「就是做飯,也沒幹甚麼呀!」奶奶說。

「要麼是我二叔的事被牽連了?」媽媽猜。

奶奶搖著頭:「那也牽不上啊!」

周日爸能回家,這就是寬待了。爸爸說:那次發燒住院,臨床來了位從北京開會回來的,給我一枚小像章,當時長春還沒有。同事要拿夜明的和我換,我說:

「你那啥玩意呀?!」

同事說:

「你說主席像章是啥玩意?」

好像出大事了,那是現行反革命。下一周回家,爸爸說:

「他們都挨鬥了,被打,坐噴氣式飛機……快輪到我了。」

爸爸特殊撫摸著我的肩膀,說:

「你是大孩子了,記著,跟黨走。」

那時我還在讀小學,懵懵懂懂點了點頭,覺的沒有那麼沉重的了。

早晨,我還沒起床,就聽外邊喊:

「跳樓了!跳樓了!誰家的跳樓了?」

爸爸很快被送到市醫院,但醫生說:「畏罪自殺!不搶救!」

好像是哪個鄰居給說的好話,爸爸被插上了管子,割開了喉管,放在走廊裏,下午就沒了氣。

第二天早晨,奶奶頭頂著太平間的門,雙手拍著門:

「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太淒慘了。

爸爸的棺材被抬到了家門前,偽滿警察家的大哥跪在棺材前,替弟弟做了一切,摔喪盆,磕頭……

爸爸沒了,奶奶、媽媽沒有大放悲聲:也許是我沒在跟前,也許有意避開我們,也許是不敢,因為隨後我們被戴上了「有歷史問題」、「現行反革命」、「畏罪自殺」、「黑五類」……

我們姐仨被寬大成了「可教育好子女」。得「劃清界限」。

在學校、在鄰居間,我們一下不知矮人多少等,成了被欺負的對像,我心裏恨爸爸,那曾經愛我、疼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永永遠遠回不來了!刻在一家人心裏永永遠遠的傷!那是一九六九年一月十九日。

「命啊!逃不出命啊!」

奶奶流著淚,搖著頭。

「以前算過卦,說三十九歲有大坎,這差幾天就過年了,這坎還是沒過去呀!」

媽媽說:「早晨像做夢又不是做夢,就見他爸被誰拽著,呼的一下從窗戶出去了。這邊我還沒全醒呢!他說上廁所,穿上衣服就下地了,出去……唉……怎麼就跳樓了?」

「那是魂先被帶走了,人這也就走了。媽也不要了,媳婦也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自己說了不算哪!」

奶奶擦著眼淚。

「不捨哪條也不能走這條路哇!」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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