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很喜歡看書,家裏到處都是書——客廳茶几上、廚房裏、窗台上,就連浴室裏也有,但通常只有床頭櫃上的書會因為不斷累積的故事重量,而有倒塌的危險。

時間久了,我對赫塞、馬奎斯、歐威爾這些名字不再陌生,不過七歲的我只懂書的厚度和封面的顏色,還有,封面上很少有人像。書對我很有吸引力,我認為對書的愛是父母除了身教之外,透過空氣、食物傳遞給子女的。總之,我常常拿起媽媽留在某個地方的書,結結巴巴地念出書名,用手指劃過書頁,有時還會聞聞書的味道。

所以,我才會發現那件事。

那本書的封面是藍色的,沒甚麼生氣的黯淡藍色,我看過它好幾次出現在臥房裏或客廳沙發上。有一天,我在家裏閒晃,決定走過去把那本書拿起來。我看看作者的名字,是外國人。書名,也有一個外國字。

我之所以知道那是外國字,是因為裏面有w 這個字母,意大利文很少用到w或x。那個字是 Down,我把它念出來:「當。」後面還有另外一個字「症候群」,我不知道那是甚麼意思,也不知道「當」是甚麼意思。

我把書打開。正常來說,書會自動攤開在比較厚的那一頁,於是我看到了那張照片。

我瞪大眼睛,心想,那是喬凡尼。

不對,他不是喬凡尼,但他跟喬凡尼長得很像,眼睛、腦袋瓜和嘴巴都很像。他不是喬,可是無庸置疑,他跟喬來自同一個星球。我心想,我可能發現我弟弟的祕密了。

我繼續翻書,但甚麼都看不懂,只知道那是一本醫學方面的書。「疾病」這兩個字跑進我的腦袋。

症候群的意思是「疾病」,或諸如此類的東西。我抓抓額頭,有某個東西閃過。我拿了書,跑到廚房去。

媽媽正把甜椒放在砧板上切成小塊,爸爸坐在桌前,邊看報紙邊伸手撈碗裏的杏仁果。齊亞拉坐在他旁邊做功課。我走進去把書放在桌上,發出不小的聲音,有點像在宣告一件重要的事,讓他們放下手邊的事情聽我說話。

爸爸從報紙裏抬起頭,本來要去抓杏仁果的手懸在半空中。齊亞拉放下寫字的筆。媽媽放下菜刀,有一小塊甜椒掉到地上。

我努力擠出我最低沉的聲音,不過七歲的聲音很難低到哪裏去。

我說:「這是甚麼?」

爸爸假裝想了一下,然後驚呼道:「一本書!」一副覺得自己很聰明的樣子。

齊亞拉嘲笑他。

「我知道這是一本書,而且這本書說的是喬凡尼,照片裏的人長得很像他。症候群是甚麼意思?甚麼是『當』?」

「唐。」齊亞拉糾正我。

「就是那個。甚麼意思?」

「就是你弟弟的狀態。」媽媽回頭繼續切菜:「那是英國一位醫生約翰‧朗頓‧唐發現的病症,所以叫唐氏症候群。當然在那之前也有其他患了唐氏症候群的人,但是因為他,這個病才有了名稱。」

「所以是一種病?」

「對。」爸爸說。

「喬凡尼生病了?」

「唐氏症候群是一種病,喬凡尼有唐氏症候群,所以我只能回答你說『對』。基本上,我們可以說他生病了,但是……」

我轉頭問齊亞拉:「你早就知道了?」
她點點頭。

我覺得被欺負了、被背叛了。

爸爸整個人趴在桌上,想握我的手,我立刻抽出來,彷彿被燙到。

「你們為甚麼不跟我說?因為我年紀小?」

「不是,我們沒跟你說的原因不是這個。」

「那是為甚麼?」

「賈柯莫!重要的是喬凡尼,是喬凡尼,重要的不是他的症候群。他就是他。他有他的脾氣、他的好惡、他的優點和缺點,跟我們一樣。我們之所以沒跟你說唐氏症候群這件事,是因為我們也沒有從這個角度看喬凡尼。我們需要擔心的……」

爸爸用手指比了個引號:「不是『症候群』,而是喬凡尼。我不知道這樣有沒有解釋清楚。」

我看著他,沒有回答。他解釋清楚了嗎?我不知道。我也不曉得我是不是擔心,如果他們不覺得喬凡尼的病需要緊張,我幹嘛要緊張?而且他們真的沒有,我覺得他們一點都不緊張;相反地,他們說的話特別冷靜,說話的方式也很冷靜,更不用說他們的眼神,還有他們的手勢。

「那個時間問題呢?」

爸爸抓了抓腦門。

「你們跟我說他很特別時說的,說他有自己的時間。這件事跟時間有甚麼關係?」

「有關係。」媽媽說:「他學習的速度會比較慢。」

「馬可也有唐氏症候群?」

我說的是我一個同學,他連字母都還沒學會的時候,我已經可以倒背如流了。

「不是。賈柯莫,你的朋友裏沒有人有唐氏症候群。如果有的話,你能從他的臉和其它表現認出來。」

「例如鳳眼?」

「……那是其一。」

「還有呢?」

「還有甚麼?」

「那個病啊!他會不舒服嗎?」

「他身體會比較弱。」

「還有其它的嗎?」

「他講話會有點奇怪。」

「發音奇怪?」

「不只是發音。例如,跟你比起來,他表達上比較吃力。」

「還有呢?」

「他騎腳踏車不能摘掉輔助的小輪子。」爸爸說。

「真的?」

「真的。」

「他可以爬樹嗎?」

「恐怕不能。」

我閉上眼睛,心浮氣躁,然後嘆了一口氣。

「一般情況下,」媽媽說:「他只是需要一點幫忙。」

她把掛在水槽上面的布拿下來擦手。

「一點就好。」

這句話更像是對她自己說的,而不是對我說。

「他會有點遲……」

齊亞拉之前一直沒說話,用鉛筆筆尖在紙上畫著小小的圓圈。

「我們昨天去奶奶家也遲到。」我說。

「不是那種。」

「那是哪一種?」

坐在她旁邊的爸爸撲過去搔她癢。

「就像鐵軌上的一列火車。」

他發出嗤嗤嗤的音效,同時手指從齊亞拉的肚子爬到胸口,停在脖子上。齊亞拉笑著扭來扭去。

「喬凡尼如同鐵軌上的火車,而他的鐵軌就是我們。遲到也沒關係,如果在那列火車上,你坐在一個漂亮的金髮少女旁邊,而且……」

他用手比了個曲線。

媽媽走到他背後,在他後腦勺拍了一下。

爸爸笑了,齊亞拉笑了,我也跟著笑了。空氣中是番茄肉醬的味道,門外是被擋住的冬天的味道。

我腦袋裏有很多疑問,肚子裏則有一股奇怪的暖流。那個時候,我知道我並不清楚很多日後才搞懂的事,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在那一刻,我需要的都有了。◇(待續)

——節錄自《弟弟追著恐龍跑》/ 方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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