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在別人家裏上廁所很辛苦。國政在狹窄的走廊上摸索著,眨著發花的眼睛確認樓梯,在廁所和被褥之間往返了兩次。

第一次去上廁所時,聽到源二郎發出「噗嘶、噗嘶」好像吹泡泡般的呼吸聲,睡得很香甜。國政的腳不小心撞到門檻,叫了一聲:「痛死了!」也沒有把源二郎吵醒。

當國政第二次小解回來後,源二郎顯然在做噩夢。國政蹲在被子旁,思考著到底是怎麼回事。

仰躺的源二郎好像忍受著痛苦的野獸般,小聲地發出悲傷的呻吟。

雖然把他叫醒算是為他好,但夢境也是回到過去的秘密通道,是和在這個世界上再也無法見到的人交談的時間,即使再怎麼悲傷和痛苦,也不想受到任何人的干擾。國政之前因為曾經有過親身體會,了解這件事,所以不敢貿然把源二郎從夢中叫醒。

他正在猶豫,源二郎自己醒了。

源二郎在橘色的昏暗空間內看著天花板,然後可能發現了自己臉上的光線被遮住了,將視線移向蹲在他身旁的國政。

「啊……」源二郎說:「是我家被燒毀那天的晚上,我媽坐在矮桌對面。」

雖然他的表情看起來有點依依不捨,但又像是鬆了一口氣。國政輕輕地點頭說了聲:「是喔!」的時候,源二郎又睡著了。

國政鑽進了客用被子,聽著隔壁傳來的鼻息聲。呼吸並不急促。源二郎似乎終於得到了完全擺脫記憶羅網的數小時。

原來他並沒有忘記。國政想道,但又隨即覺得當然不可能忘記,不由得感到一陣難過。

國政並不了解東京大空襲的情況,因為當時他和母親一起疏散到長野的親戚家。當他得知東京發生了可怕的大空襲時,最先想到了源二郎。

當時,源二郎已經是附近花簪工藝師的徒弟。源二郎的哥哥年幼時因病夭折,父親也戰死在沙場,必須靠源二郎和母親兩個人養家。當時還在讀小學的源二郎有一個弟弟,和幾乎還是嬰兒的妹妹,所以源二郎沒有疏散到外地,當然也無法疏散。

源二郎從來沒有親口提起那天晚上的詳細情況,國政只知道源二郎救了上了年紀的師父後拚命逃,但無論家人和房子都被燒成了灰。

國政在大空襲過了半年,戰爭結束之後,才終於回到了Y町。運河上漂浮著垃圾和木材,一排棚屋的上方是一片蒼茫的天空。國政茫然佇立,面對著已經完全變了樣的故鄉。

就在這時,源二郎從街角臨時搭建的小屋內走了出來。國政甚麼話都沒說,就跑了起來。源二郎也丟掉手上的臉盆,朝向國政跑了過來。兩個人站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緊緊握著手。

「原來你還活著,」源二郎說:「原來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這是我該說的話吧。國政心想。他的雙眼眼皮發熱,只能拚命咬著嘴唇,總算強忍住了,看著源二郎肩上還殘留著夏日味道的陽光。 

國政在被子裏翻了身,尋找睡起來比較舒服的姿勢。

源二郎對在河畔遇到的小學生說:「沒有改變。」但他剛才又說,他不知道該怎樣應付小孩子。

源二郎和家人的緣份似乎比較淺,他獨自在這個家裏,出發前往夢境的世界時,知道會被噩夢糾纏嗎?

我也沒有忘記。那是難以忘記的記憶。國政暗想道。我不會忘記源二郎經歷了如此痛苦的經驗,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關心我;不會忘記源二郎跑過來時燦爛的笑容,不會忘記他握著我的手時多麼用力。

國政保護著疼痛的腰,在被子裏翻了身,最後終於覺得身體縮成一團的姿勢最舒服。源二郎身上的被子規律起伏著。

雖然離天亮還很久,但國政想起自己並不討厭Y町平靜的夜晚。◇(待續)

——節錄自《政與源》/ 春天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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