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又轟地喧嘩起來,許多人站了起來,又坐了下去。隊長罵啞了嗓子,在嗡嗡的人聲中,他的罵聲只是扔進水浪中的一根乾草,浪花一捲就無影無蹤了。 大院外進來兩個扛槍的民兵,又進來一個,扛著的卻是個紮得鬆鬆垮垮的草人,套著件破得辨不出顏色的衣袍,腰上紮一根朽爛的草繩。仰起布做的臉,那張塗得紅艷艷的嘴唇笑得很可怕。嘴唇上用墨畫了撮鬍子,很像日本人的小鬍子,戴的眼鏡也畫得很黑。

草人被戳在土台上,沒有骨頭的身子耷了下來,民兵用手把它撐起,它又耷了下來。乾脆不管了,扔在地上,像堆破垃圾。

「看看,這就是我們隊的地主!」會計邦邦說。

「怎麼是個草人?」我一陣疑惑。

「真地主鬥不了,真地主剛『解放』那會兒,就跑到國外去了。我們一直鬥的就是這個草人。」會計邦邦噗哧笑了,也許是望見那草人的滑稽模樣。

他說,剛開始,草人紮得很像很像,是工作組的一個會畫畫的幹部紮的。草人立在台上,寨裏人看著它還恨得咬牙切齒,朝那個布做的臉吐口水。會後,草人渾身上下砸滿了牛糞、馬糞。後來,每開一次會,草人就變一次樣。成了今天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好在過去的事容易淡忘,地主到底像甚麼樣,也很少有人記起了。

隊長多吉講得很激憤,揭下氈帽扔到桌子上,拳頭把桌子擂得咚咚響。桌下的狗待不住了,忽地竄出來,撞倒了那個草人,濺起一團灰濛濛的糞灰。人們又轟地笑起來。

隊長多吉像沒看見。仍然講得很激動。

「他講的是甚麼?」我問。

「 他說,老地主要跑回來了。」會計邦邦說。

「他還說甚麼?」

「他說,老地主回來了,要殺很多人。」

「還說甚麼?」

「林彪、孔老二和老地主是一夥了。」

「還說甚麼?」

「別鬧,我還要聽。」會計邦邦有些不耐煩的,轉過身子不理睬我了。

會開到了黃昏。

隊長多吉說,晚上電影隊要來放電影——《上甘嶺》,打仗的……可是,我們等到天黑盡了,也沒見電影隊來。人們有些失望了,三三兩兩的離開了,場子裏只剩下一些興頭還足的男女青年。

颳風了,早春的風很冷,帶著傷心的哭腔在夜空中旋。隊長說,該燒堆火來烤烤,便把那個破爛的草人扔在場中,一敲火鐮,鮮亮的火騰了起來。壓抑久了的人們興奮了,又抱來大捆的麥草,往火中扔去,繞著火堆唱起鍋莊曲,踏著鍋莊步,舞了起來。

我看著一點一點化成灰燼的草人,看著晃在四周的讓火烤得通紅的單純樸素的臉,心中湧起莫名的酸楚……

第三章 搬進阿嘎的家

剛收工,公社書記澤旺和文書老劉就來找我,說公社要辦特殊份子學習班,學習班的人要住在我的屋子裏。特殊份子全是各個生產隊送來的調皮搗蛋的人,辦他們的學習班,是讓他們學習毛的書,改造他們的思想。他們和我住一起,怎麼說也不大妥當。

老劉說,他已給隊長多吉說好了,我搬到亞書保管室去。知青都應該回自己隊裏去住。

那天,我下地扯了一天的草,已累得連生火燒飯的勁都沒有了,便懇求說:「行行好,我只想睡覺,讓我明天再搬吧。」

澤旺書記拍拍我的腦袋,說:「你還很留戀這間屋子,就住一晚上吧。」

我說:「我想給這屋子裏的死鬼們告告別。」

他們朗聲地笑,說甚麼時候知道這屋子鬧鬼的故事的?

第二天,阿嘎來幫我搬家,他在保管室的種子庫房內給我騰了一塊地方,安了張小床。我便和一櫃櫃、一袋袋青稞、小麥住在了一起。

不過,在那裏的第一夜,我連眼皮都沒敢瞇一下,我受到了起碼一個軍團的跳蚤的輪番進攻。一整夜,我都在捉跳蚤,那些游擊戰的高手們,狠狠地咬你一口,吸了你的血,便滿床鋪彈跳,一眨眼便連影兒都瞧不見了。

早上,阿嘎來叫我喝茶,見我光著身子站在床邊,背上胸前全是青的、紅的疙瘩,便嘖嘖叫起來。他把我拉進他的屋子,嘴裏一個勁地說:「可憐呵!寶貝!」

他叫我坐下別動,倒了碗清水,再滴了幾滴白酒,在我身上的包塊上抹著。那涼絲絲的味道一下就把跳蚤咬過的騷癢趕跑了。

阿嘎說,願不願意搬到他的屋裏,和他作伴。我當然願意了。

把我的東西搬進阿嘎的屋內,坐在火邊喝著熱呼呼的茶,我渾身都熱呼起來。

阿嘎的屋子也不大。最初,我把鋪安在堆滿空牛皮袋子的牆角底下。阿嘎說甚麼也不讓我睡那裏,說那裏空氣不好,夜晚還有許多老鼠出來搗亂。我說,那裏暗,睡起來才香。背靠柴灶,還可以取暖。

阿嘎沒說甚麼了,坐在卡墊上,默默地咽茶,不時望望我,臉上隆起神秘的笑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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