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給我一支煙,故事是從兩個男人開始的。

第一章

那時,我家中只有兩個男人,我和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掛在牆壁上的黑漆鏡框內,瘦削的臉頰老是做出一種蒙娜麗莎式的微笑。母親在那裏快八年了,她走的時候,我剛八歲,入小學不久。

母親蹬著我家的那台漆色斑駁的蜜蜂牌縫紉機,給我做了一只黃布書包,和一頂帽沿軟塌塌的黃軍帽後,就病倒了。我看著母親抱著縫紉機咳得喘不過氣,雙眼嚇人的一鼓,一溜濃黑的血從嘴角淌了下來。

我和姐姐都嚇壞了,用毛巾揩乾淨母親的血,問她話,她嘴唇在動,說的甚麼我一點也聽不清楚。姐姐急得在屋裏轉了幾個圈,說要叫爸爸,便把嚇傻了的我推到母親身邊,跑出了門。

我看著母親艱難地喘氣,不知所措。我的淚水默默無聲地順著臉頰往下滾。

父親回來了,他大吼一聲,肯定也快急瘋了,抓緊母親的胳膊小心地揹在背上,說快去醫院。父親個子不高,人也很瘦,可那天他的力氣卻出奇地大,揹著母親爬坡上坎朝醫院瘋跑,氣也不喘。

我跟隨著出門,手裏拿著母親掉下的一隻鞋。父親叫我守家,我只好站在街邊,看著他們遠去。母親瘦小的身子馱在父親的背上左右搖晃,那是母親留下的最後身影,一件洗得發白的老藍布罩衫,背脊處浸透了汗水。又一隻布鞋掉在了街上。

我抱著一雙布鞋坐在門坎上,午後的太陽灑在門前,濺起藍焰焰的光。有群鴉雀在屋外的老楊樹上吵得人心煩,樹腳堆滿了發黃枯脆的樹葉。

幾天後,母親回到家中時,只是一張鑲著黑邊框的遺像。那是一九六八年八月,我守著母親的遺像冷冷清清地度過了八歲的生日。

姐姐是第二年下的鄉。

母親死後,她要照顧父親和我,沒去遙遠的地方插隊,就下放在附近的龍泉村。不坐車,走半天路就到家門口。

姐姐一星期回來一次,揹著滿背兜新鮮的蔬菜,有時,還捎帶些剛摘下樹的蘋果梨子,叫街坊鄰居都來嚐。姐姐愛笑愛唱,嗓音很甜,就是個頭矮了點,不然軍區文工團早選她去演李鐵梅了。可她依然愛笑,講些農村裏的趣事,讓我們也陪著她笑。

她對我說:「弟,你高中讀畢業後,要下鄉就下我那兒。那裏的貧下中農可好了,姐姐也可以照顧你。」

我嘴一癟,說:「到你那兒,等於沒出家門。我要走,就走遙遠的地方,一個你想都想不出的地方。」

那時,我們這座四川最大的城市是灰色的,像煙囪裏冒出的灰煙,使人憋氣。我真的嚮往遙遠的地方,那裏的天是透明的,雲彩白得像剛擠出的牙膏,星星像閃光的雨點。騎在馬背奔馳在遼闊的草原……

一九七五年五月,我初中剛畢業,悶在家中等高中的通知。

那天,父親很晚才回到家中。

父親常常回來很晚,眼中布滿紅色的血絲,很疲憊地躺在床上,電燈也不開,躺在黑暗中一聲不響地抽煙喝茶,屋中飄滿了辛辣的煙霧。父親回來晚,是給單位的領導起草會議發言稿。那時,到處都在革命,會議就很多。父親是單位的一支筆,寫東西的事就全落在他瘦削的肩上。

父親摁亮電燈,把睡夢中的我推醒。

「嘎兒!」父親這樣叫我,坐在床鋪邊,習慣地把兜裏的煙掏出來,扔在桌子上。

「起來,陪我坐一會兒。我有事想給你商量。」

我揉著惺忪的眼睛,說:「我想撒尿。」

我就坐在父親的對面。父親仔細地看著我,伸手把我眼角的眼屎掏了出來,彈在地上。父親拿起桌上的煙盒,是黃銅皮的煙盒,上面雕有很精緻的北京天壇。父親常常用手掌磨擦它,它渾身金子似的錚亮。

父親打開煙盒,抽出一支煙,在銅盒上戳了戳,遞給我。 我沒接,身子往後縮著,說:「我從不抽這個。」

父親笑了,說:「嘎兒!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常常偷著在抽。」

我臉像有火燎過,很燒。

父親說:「抽吧,大人都抽這個。」

我紅著臉說:「爸,我真的不會抽。」

父親又哈地一笑,把煙頭揉得很鬆,眼睛瞇成一條縫,望著我。

父親的眼光像刀一樣的利,好像要在我的額頭前剜個洞,把裏面的秘密一把一把地往外掏。

父親說:「你姐前天回來,洗你換下的衣服,從你衣兜裏掏出一大把煙絲。那天,我看著就火冒,真想揪著你的頭髮狠狠搧你兩耳光。」

父親把煙吸燃後,遞給我,看我還猶豫,便咧開嘴笑了笑,嘴唇上還沾著煙絲。

父親說:「吸吧!今天是我叫你吸的。」

我接過煙,疑惑地望著父親,煙頭上的灰粉一串串地掉在我的腳下。我望著父親肯定的目光,怯怯地吸了一口,像塞了滿口的乾辣椒,喉嚨上都在冒煙。

父親看著我把那口難受的白煙艱難地吐出,才說:「好了,從今天起,你就是個大男人了。」

我不知父親為甚麼這樣說,把那支使我難受得想嘔的煙扔到地上,伸腳踩滅。父親又撿起來,吹乾淨上面的泥土,小心地放回煙盒。

父親說:「我今天在知青辦給你報了名,你就不讀高中了。」 

我說:「隨便。」長長打了個哈欠,一副想睡覺的樣子。

父親拍拍我的臉,「你別做出副甚麼都不關心的樣子,這可是你的前途呀!」

我埋著頭,咕嚕著:「反正我不到姐姐那兒插隊。」

父親說:「你姐姐那兒想插還插不進呢!你還這麼小,下遠了我又擔心。我給知青辦朋友說了,他們會給你安排個好地方的。」

我說:「下得太近了,我還不如讀完高中再爭取讀大學。」

父親甩甩頭,說:「娃呀,你不想想,現在推薦上大學,都得幹兩年以上的知青。你先下鄉,兩年後,他們高中畢業,你已有兩年的知青生活,誰來和你爭上大學的名額?你想讀高中,現在的高中又能學些甚麼?學交白卷?學生與老師一起大批判?」

我的搞過財務工作的父親,真能打一手漂亮的算盤。

父親有些得意了,又掏出煙盒,把我吸過的那支煙叨在嘴上,問我想不想吸。我搖搖頭說不想。

父親說:「我像你這麼大,已經參軍了。那時也下鄉,搞土改,還打土匪。我從沒怕過。」

父親滔滔不絕地講他的過去,我甚麼也聽不進去了。瞌睡早已把我擊倒了,我迷迷糊糊來到一片沙灘,太陽把沙灘烤得很燙。我就躺在暖烘烘的沙灘上,讓五顏六色的夢從我眼前鳥兒似的飛過。◇(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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