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間的獵人與獵物,攜手面對人世的偽善。 猶太小女孩和德國大兵,生存直覺勾織出超越常理的羈絆。

第一章

麵包片還擱在那父親嘴邊。大家都定住了,愣愣看著自己的熱咖啡騰騰冒煙。街上傳來一陣婦人的哭喊。哭聲,尖叫聲,馬匹嘶鳴。

父親起身開窗,狹小的廚房立即凍結成冰。他隔窗叫住一名男子,兩人一問一答,街上一片喧嘩嘈雜蓋過他們的對話。

母親跟兩個兒子,馬賽爾和亨利,沉默不語,靜靜看著荷妮。荷妮自己倒是快速再咬了兩口奶油麵包,畢竟她餓了。父親關上窗,看上去彷彿老了十歲。

「他們回來了。」他以低沉的嗓音說道。

母親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該幫荷妮準備些甚麼。」父親接著說。

「不!」母親嗚咽了一聲。

母親無法再看著荷妮,亨利也撇過頭去,馬賽爾的視線則還停在荷妮身上。父親仍站在窗邊,全身緊繃,臉色因為恐懼變得很難看。他盯著他太太看。

「你知道他們為甚麼把巴提斯給槍斃嗎?因為他在地窖裏放了幾面英國國旗。要是放了一個猶太人的話……」

母親示意要他閉嘴。「一個猶太人。」剛才有人說了這幾個字嗎?

母親一直弄不清楚身為猶太人到底是怎麼回事。當猶太人很危險,她只知道這樣。

荷妮在他們家待了快五個月,她應該有六、七歲,沒人知道她究竟幾歲。

荷妮有雙只有在波希米亞人身上才看得到的黑色眼睛,讓人覺得她有些怕生、容易受驚,又有點高傲、難以親近。她那雙眼睛時時緊盯著你,像要把人吞進眼裏。當然,那也是雙聰明伶俐的眼睛。

那雙眼裏有著急切的渴望,隨時保持警戒,對一切感到好奇,彷彿對甚麼都了然於心……

他們一家有點怕荷妮,只有弟弟馬賽爾不怕,他成天和荷妮在田野上奔跑。

九月的時候,大家歡慶重獲自由,沒人來接她。現在惡夢即將再度上演。

神啊,這怎麼可能……還偏偏是在冬天。父親開始焦躁不安。

「那些德國鬼子要來了,半個小時內就會到這裏。皮耶森他們家一直知道這事。他們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定會趁機告發我們。」

母親知道他說的沒錯。在彌撒時,凱瑟琳‧皮耶森的嫌惡眼神,早已說明一切。

「來,荷妮過來。」父親低聲說道。

那孩子從餐桌起身,走到男人身邊乖乖站好。

母親感覺心臟在胸口蹦跳。這時眼見自己要與荷妮分開,她怎麼就忽然慌了起來?她從未覺得自己真心喜歡這孩子。

她看著荷妮套上大衣,一雙圓滾滾的小手在排釦裏忙上忙下,父親匆匆給她戴上毛球帽。這孩子很鎮靜,總是那麼的鎮靜,卻又時時繃緊神經,像張蓄勢待發的弓,預備好要準確做出當下該有的行動和反應。

母親見到這樣的荷妮就心煩,但今天是例外。她突然站起身離開餐桌,消失在走廊裏頭,只聽見她使勁吸氣飛快地爬上樓梯。

「來,你們兩個,快來抱抱她。」父親說。

兩兄弟從餐桌起身走向荷妮,哥哥亨利的臉匆匆擦過小女孩的臉頰,快要十一歲的弟弟馬賽爾則是緊緊抱著她好久好久。最後荷妮輕輕推開他。馬賽爾哭了。荷妮的目光深深潛進他眼眶,親親他臉頰,轉身把手滑進父親的手裏。

母親走進廚房,一手拎著一個小行李箱,一手拿著非常破舊的布偶;她把布偶交給了荷妮,親了親她的額頭。父親抓過行李,推開門,就這樣帶著荷妮走進酷寒之中,走進尖叫聲裏,走進了驚惶與危險。

大門啪地一聲關上,留下雙眼無神的母親久久望著前方,她雙手微舉,稍稍攤開,懸在那,像個乞丐。她轉身面向兩個兒子,逕自呢喃:

「她沒戴手套。」

父親見鬼般地拔腿狂奔,他使勁抓緊荷妮的小手,荷妮簡直飛在他身旁,任憑凜冽的寒風抽打臉頰。冰天雪地裏,混亂主宰著他們周遭的一切。

有個瞬間,荷妮與一位老婦人四目交會。那老婦人坐在兩輪推車上逕自哀嘆,她夾在床墊與一疊空盆的正中央,懷裏還有個仍在襁褓中的嬰兒正在啼哭。

再過去一點,有對男女惡言相向,兩人扯著一塊印有提花紋路的床罩,互不相讓。還有位母親,口中哭喊著一個名字,驚惶失措地四處張望;其餘的家人都在貨車上等著離開這個村莊。

一雙雙腿憂愁地四處擺盪,來回擦撞荷妮;在這紛亂之中,唯有荷妮異常鎮靜。人們大都步行離家,他們的家當與老小,不是背在身上,就是放在推車裏。

父親與荷妮抵達廣場。他們衝上神父家門前的台階,父親搖響門鈴,大門幾乎應聲開啟,神父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後。他招呼兩人進客廳,壁爐裏的火光打在他們身上,將他們化作牆板上的移動黑影。

廳內的牆面覆滿片片木製細板,上頭的封蠟透著好聞的香氣。父親提出了請求。

「她在這裏並不安全。」神父說。

「怎麼會不安全。」父親嘀咕著。

此時此刻,荷妮在哪都好,就是不要在他家裏!

早在五個月前,答應收容荷妮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和家人是冒著怎樣的風險。不過,那時候大家都認為戰爭就快結束,那時已經有好幾個月沒看到德國人在附近出沒。

現在,那些德國混蛋就近在門前,誰曉得他們腦袋裝了些甚麼?誰知道他們經歷過上次的潰敗之後,會不會比先前還要野蠻、還要瘋狂殘暴?

而且,人數還可能比之前更多。一群又一群身著銅綠軍裝的德國人,像被逐出地獄的亡靈,從死灰中返生復活。他數次夢見他那兩個兒子全身彈孔淌著血,跟藥房老闆的兒子一樣,死在教會的禮拜廳後面。

父親憂愁的面容開始扭曲。他依舊牽著荷妮的手,心裏再度感到焦躁不安。

 「沒事了,雅克。」神父說。

父親幾乎要拜倒在地,他滿足地在嘴邊咧出一個癡笑。

神父真心憐憫他,可憐這樣一個好人忽然就變成了懦夫。他走近父親,大手一擺放上他的肩膀。那男人聲音沙啞地向神父道了聲謝,於是鬆開行李和荷妮的手。

他壓低身子,雙手搭上荷妮的肩膀,看著眼前這位小女孩,他覺得自己真可恥。這孩子沒有流露出半點他能理解的情緒:沒有責備、沒有憤怒、沒有悲傷,也沒有恐懼,更沒有屈從,只有一種強而有力卻又無法明確辨識出的感受。

這種從荷妮身上散發出的寬厚,讓父親羞愧得無地自容,同時也使他深受感動,他親吻過荷妮的額頭,便像個小偷似地逃開。◇(待續)

——節錄自《今天,我們還活著》/ 大塊文化出版公司

作者簡介

艾瑪紐埃‧皮侯特 Emmanuelle Pirotte

比利時電影編劇,本書為其首部小說創作。2015年《今天,我們還活著》出版後,一舉獲得多項文學獎,2016年更受到法國最重要的文學小說新人獎 Prix Edmée de La Rochefoucauld的肯定,2017年改編為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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