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綻放的季節,觥籌交錯,眾女兒們歡聚一堂,為大觀園唯一的護花使者——寶玉做起了生日宴。就在滿廳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的時候,眾人忽然發現有個人越等越沒了影。史湘雲,府上最古靈精怪的丫頭,要是少了她,這宴會不知將失色多少?

眾人一路找尋,不意在芍藥欄中,窺見平生最驚豔的景致。花影重疊中,隱約臥著一位熟睡的美人。只見湘雲以芍藥花瓣為枕,以青石板磴為榻,早已忘身物外,香夢沉酣。不知是睡了多久,粉面、衣襟上紅香散亂,芍藥花瓣飛了一身,蜂繞蝶舞好不熱鬧。絕妙的是,湘雲睡夢中,猶自惦念著席中酒令,喃喃吟道:

泉香而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

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

卻為宜會親友。

湘雲的心地彷彿霽月光風耀玉堂般潔淨軒敞,她對人、對事、對詩歌都以真心相待,故能毫無顧忌地女扮男裝、割腥啖羶,亦可隨心所欲地醉眠花下、口角噙香。

性情寬宏豪闊,所以心無旁鶩;稟賦靈氣逼人,所以思如泉湧。湘雲於詩賦的造詣或許並不是最高的,但她援筆而成的錦心繡口,卻是無人能出其右。能在夢中吟詩作賦的,日夜冥思苦吟的香菱或許算得一位,卻怎及得上湘雲這般率性灑脫、信手拈來?

她的詩作不僅倚馬可待,而且詞句中呈現出稚氣未脫的俏皮與促狹,往往教人哭笑不得。夢中所吟的句子,正是她自己規定的題目:「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有的話,共總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席中,寶玉自知才淺認輸,其餘人也怨她的酒令嘮叨,不易作。

雖是文字遊戲,考較的卻是學問的廣度和深度。只有遍覽並熟記湘雲提到的書類,才能找到適宜的句子連綴成篇,而且要在酒酣耳熱時臨場發揮,難度更甚。能與湘雲勉力一搏的或許唯有黛玉,她出面解圍,替寶玉答道:

落霞與孤鶩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

卻是一枝折腳雁,叫得人九迴腸。

這是鴻雁來賓。

——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擣衣聲?(酒底)

黛玉選入令的都是詠雁的句子,從雁飛到雁鳴,構成語意連貫、蕩氣迴腸的詩篇,可謂靈巧風流。而酒底利用「榛」、「砧」諧音,聯想到李白「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的名句,深秋孤雁成為遠行征人的象徵,將作品的深度推向又一高度。瀟湘妃子果然是詩才之冠。

後來湘雲輸了拳,也被罰令,她便說道:

奔騰澎湃,江間波浪兼天湧。

須要鐵索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

不宜出行。

——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哪討桂花油?(酒底)

於是逗笑了所有人,笑她:「好個謅斷了腸子的!怪道她出這個令,故意惹人笑。」更引得丫鬟們紛紛上前罰酒。

湘雲的令雅俗共賞,在展示才華的同時,更為眾人帶來歡樂。前面數句描繪巨浪翻騰的江河,此時乘船遭遇大風大浪,豈非「不宜出行」?而酒底話鋒突轉,若是不能出門,丫頭們要去哪裏討桂花油?

這則令從氣象澎湃到幽默逗趣,變換何其自然,若非率性自然的心性怎麼做出這般風格多變又渾然天成的作品?回看湘雲醉夢中的酒令,則完全是生日宴的真實寫照。一位純真少女,在夢裏都不忘作詩,不忘給寶玉做生日助興,難怪眾人見了又愛又笑,這般豪氣爽利的女子,誰不憐惜?

遊戲之作尚且如此,湘雲在正經的詩作更是詩思敏捷,才氣縱橫。君不見,海棠詩社中,她現場賦詩兩首,後來居上。在即興聯句的詩社活動裏,她更像男兒一般地豪氣爽朗,藝壓群芳,以數量之多和文才之盛,佔盡詩社風光。

隆冬盛雪之時,李紈於蘆雪庵起社作東,要社員們依次吟詩,作一首五言排律《即景聯句》。排律從四聯律詩發展而來,可以無限鋪排延長。此體非常適合眾人聯句,加之時近年關,大家合作一首排律,既能切磋詩才,也有更多交流和樂趣。聯句的規則,一般是先起第一聯的出句;第二位出對句,構成完整的一聯詩,再出第二聯的上句;如此循環下去,每聯要符合聲律、對仗,而且一韻到底。

蘆雪庵一社,因有香菱學成詩藝,寶琴、岫煙、李紋、李綺四姝作客賈府,可謂群賢畢至,眾釵雅集。就連不通文墨的鳳姐也禁不住萌發詩興,自告奮勇起一句粗話「一夜北風緊」拋磚引玉,拉開聯句序幕。

這是詩社成立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創作活動,氣氛也是前所未有的歡快和熾烈。起初,眾人依照抽籤順序,一一續下去,便有了「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匝地惜瓊瑤」等抑揚頓挫的工整詩句,共同描繪銀裝素裹的詩意世界。

而湘雲卻讓事情發生戲劇變化,見寶釵聯句才罷,她便搶在寶琴之前對詩,寶琴吟罷,她又搶在眾人之先,揚眉挺身,神采飛揚,又續上兩句。

湘雲之敏超群絕倫,不必沉吟便能道出無數句詩來,要讓她耐著性子靜候次序,只怕早已煩悶,只好顧不得社主的規矩,頻頻搶白。

此舉倒是激起寶釵、黛玉、寶琴較量詩才的興致,原本十一人如蘭亭集會一般悠然賦詩,竟變成寶、黛、琴共戰湘雲的搶詩局面。

湘雲以一敵三,正像獨挑漢軍的項羽,也像鏖戰劉關張的呂布,精神抖擻,越戰越勇。四人不斷挑戰作詩的極限,一人兩句壓縮成一人一句的對搶,節奏越來越快,戰況越演越烈。

其他人也不以為忤,反倒被她們的才情和智慧吸引,皆忘了作詩,笑吟吟看著幾位絕世才女,你來我往,交織成一段段錦繡文章。聯詩雖然緊張,但四姝卻樂在其中,黛玉手摀著胸口,高聲嚷詩;湘雲更是笑彎了腰,口齒都已不清。

最後湘雲實在力竭,伏在寶釵懷裏笑個不住。人笑她「也有才盡力窮之時」、「有本事把『二蕭』的韻全用完」,她只是繼續笑著自嘲:「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

這次聯句吟雪,除了認可湘雲數量最多、寶玉落第之外,李紈並未向往常一般一一點評,排列名次。其原因當與詩體特點相關,排律篇幅長,聲律限制嚴格,歷來極少名篇。眾釵即興創作,往往不假思索,詞句失於推敲;而且每人僅賦兩句,缺乏對整部作品謀篇佈局的構思,因此出現「有句無篇」的面貌。即使是湘、黛兩人中秋節的排律,也只得了「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警句。

但無論如何,湘雲的詩才有目共睹。作品的內容、意趣不輸釵黛,更重要的是她的作品生動鮮活,讀她的詩,一位嬌俏明艷的才女便從文字裏躍出,感受到的是她對詩歌的熱愛與生活的熱情。

若以顏色譬喻,黛玉之詩如瀟瀟修竹般青碧,寶釵之時乃是淡極愈艷的雪素,湘雲之詩應是流光溢彩的霓虹,彙集所有清淺、熾烈的色調,瞬息間閃耀成天邊最絢爛的明霞。

湘水造就骨肉,流雲妝點釵裙,飄渺的雲邂逅奔流的水,共同化作大觀園裏最具生命力的才女——史湘雲。這位隨遇而安、出口成章的史家小姐,身在脂粉隊伍,通身嗅不到一絲柔弱氣息,反而流露出一股遠襲魏晉的名士風度。她坐臥行止皆出於赤子之心,更在詩詞曲賦中覓一方花團錦簇、沉醉靈魂的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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